郗歸有些訝異。
王貽之與慶陽公主成婚後,整日鬨得家宅不寧,郗珮早已不堪其擾。
郗、謝二家的賜婚聖旨頒下後,郗珮言談之間,竟也覺得謝瑾當初是為了強娶人妻,才使計毀了郗、王兩家的婚事。
為此,她對謝瑾頗有怨言。
郗歸聽謝璨抱怨過不止一次,想來是陪著謝蘊嫁到王家的婢女曾經透露過些許口風。
郗珮早已勒令王定之兄弟少與謝瑾來往,這幾次謝蘊回謝家,都是獨自帶著孩子們過來。
想到這裡,郗歸看向謝瑾,頗有興味地問道:“琅琊王氏?莫非他家又有什麼郎君,想讓你幫著牽橋搭線、離婚尚主?不應該呀,難道他們還沒受夠如今的吵嚷嗎?”
謝瑾苦笑一聲,知道郗歸是在故意奚落自己。
他想了想,約略猜到了幾分王家的來意:“原會稽內史王平,近日丁母憂去職,會稽內史的位置如今空了出來。朝中議了幾日,大家都各執一詞,始終沒有定下接任的人選。此番怕是謝蘊讓王定之過來,想要謀個外放之職。”
“外放?會稽內史?”
坦白說,王定之此人,實在是能力平平,又兼簡慢自傲,實在不是做官的材料。
更何況,會稽內史乃是一郡主官,總理一郡內政。
王定之這樣的才能,如何當得起這個職務?
郗歸皺了皺眉,對此事頗為不讚同。
謝瑾也歎了口氣,擺手讓南星退下:“讓謝蘊那幾個兄弟去作陪,我身體不適,就不與他相見了。”
他拿起湯匙,一邊為郗歸盛粥,一邊娓娓道來。
“謝蘊性情孤高,實在不喜後宅,又不願時刻受婆母管束。所以從成婚伊始,就想促成大郎的外放。隻是這麼多年來,始終沒有合適的時機。”
郗歸從前常常覺得,自己在烏衣巷中見到的謝蘊,與傳聞中那個有著緣風詠絮之才、能說出“不意天壤之間乃有王郎”的颯爽女子,簡直判若兩人。
那時郗歸以為,不過又是一個盛名之下難副其實、以至於見麵不如聞名的例子。
而今想來,怕是謝蘊的朝氣、才氣,早已日複一日地消磨在了烏衣巷的深宅大院之中。
大鵬並非不能展翅,奈何久受束縛。
“可是,即便如此,王定之這樣的人品,如何能擔得起會稽內史之職?”郗歸不讚同地看向謝瑾。
謝瑾緩緩搖了搖頭:“琅琊王氏是江左著姓,時人以門第品評人物,單就這一點,大郎便超出旁人許多。再者說,大郎的父親,曾任會稽內史之職,在當地留下了蘭亭雅集的佳話,官聲也頗為不錯。前任會稽內史王平,是大郎的族兄,想必也願意促成大郎繼任之事。”
郗歸放下筷子,沉默地看向遠處的燭台。
謝瑾握住了她的手:“世情如此,阿回,多想無益。”
“世情?”郗歸冷嗬了一聲,扭開了臉,竟然覺得眼中有些濕意。
主政一方的太守,竟然僅僅憑借著家世淵源就能確定?
她早已知道,家世門閥在江左無比重要。
然而,儘管她已經接受了家世是巨大加分項的事實,卻從不曾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在很多事上,家世其實是決定項。
在她曾經生活過的那個時代,也有著各種各樣的不平。
可她至少能夠告訴自己:隻要你足夠優秀,便可以戰勝那些歧視。
可是,在這裡,家世的差距宛如天塹,普通人耗儘一生,也未必追得上一絲半點。
在京口的日子裡,郗歸清楚地看到,並非士族出身的劉堅等人,縱使擁有才能和抱負,也隻能久久蹉跎。
可這畢竟隻是一群人的懷才不遇,沒有危害到旁人的生計安危。
但內史卻是一郡百姓的父母官啊!
一個愚鈍不堪之人,怎能僅僅憑借著家世,就成為無數生民命運的主宰者,決定一郡貧苦之人的征賦租稅?
破家縣令、滅門刺史,王定之這樣愚鈍的人,不知會怎樣地受人蒙蔽,不知會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非要如此嗎?”郗歸聽到自己這樣問道。
“我寧願大郎不去。”謝瑾歎了口氣,“他那樣的資質,我寧願他一輩子待在建康,什麼官都不要做。可是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反對。”
“朝堂之上,我已經擁有了太多的權力,不該再在這種外任之事上,發表太多意見。我不能總是強勢,所以更應該把強勢的機會,留到江北禦敵的大事上使用。家族之內,謝蘊的婚事,原本就是長輩們的一腔情願,這麼多年來,她受了不少委屈。若有機會能夠彌補,族中諸位兄長,都會大加支持的。更何況,除了才能之外,王定之並沒有什麼大的短板。作為謝氏家主,我若連受了委屈的嫡親侄女多年來唯一的願望都要阻撓,如何能讓族人信服?江左如今已是內外交困,我不能再連謝家這一群人都擰不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