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歸被郗如凝視了半晌,終於出聲打斷:“阿如要不要用些乳酪?”
郗如赧然地笑了笑:“姑母太美了,令阿如看得失神。”
郗歸被她逗笑:“我還以為,阿如在謝氏的美人堆中長大,再難覺得誰漂亮呢。”
陳郡謝氏子弟是出了名的風姿出眾,當日沁芳閣初見,郗歸便覺得詫異——這世上竟然有人,無論是姿容還是氣度,都可與郗岑比肩而立卻毫不遜色?
謝瑾是出了名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其餘人雖不及他,卻也各有風采,很是俊秀。
然而,郗如聽到郗歸這句玩笑後,卻想都不想便徑直回道:“他們都不如姑母美,更不如姑母厲害!”
“哦?此話怎講?”郗歸饒有興味地問道。
郗如眨了眨眼,快速揣摩了一番郗歸的語氣,躊躇著開口說道:“琅琊王氏不長眼,竟然逼迫姑母和離。可姑母和離之後,非但沒有鬱鬱寡歡,反倒嫁給了比王家七郎好一百倍的叔祖父,這難道還不厲害嗎?”
郗歸無奈地搖了搖頭:“狐假虎威,算什麼厲害?”
她認真地看向郗如:“阿如,你要記住,隻有自己有本事,才能算是真正的厲害。倚仗他人,終究是不牢靠的。”
“可是——”郗如猶豫著說道,“像姑母現在這樣,不就很好嗎?我們隻是女子,又不能出將入相,要有什麼本事呢?”
郗如到底是小孩子,不知道她所謂的誇讚,實際上是對郗歸的一種貶低——不是人人都以成為菟絲花為傲的。
然而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是遲疑地問道:“像姨母那樣的才女,算是自己有本事嗎?”
“當然。”郗歸鄭重地點了點頭,循循善誘地說道,“人人都尊敬姨母,難道不正是因為她有才學嗎?”
“可是才學並沒有什麼用啊!”郗如認真地注視著郗歸的雙眼,“我原本也想成為像姨母一樣的人,可後來卻發現,雖然人人都稱讚姨母,但她卻並不快樂。”
郗如眨了眨眼,接著說道:“可是姑母,你卻一直都過得很好,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郗如到底還是太小,她並不知道,這樣的話對郗歸而言是一種冒犯。
正如她不知道,那個與郗岑有關的“過去”,是郗歸久久未愈的、不願被人輕易提起的傷疤。
幾個月以來,郗歸雖然為郗岑之死而傷懷不已、頻頻落淚,卻也常常會忘記他已然離世的事實。
她好像還不太習慣、也不太相信郗岑的死訊,常常以為阿兄隻是在某個地方忙碌,所以才久久沒有見麵。
直到在某些時刻——譬如說現在——冷不丁地想起,阿兄似乎已經去世了。
她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但卻清醒地知道,這就是事實。
郗歸歎了口氣,落下幾滴清淚:“好不好的,都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姑母,你也不快樂嗎?”郗如輕聲問道。
“不。”郗歸微揚頭顱,讓淚水不再留下,“我很快樂,二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
“啊?”郗如疑惑地出聲。
她看著郗歸,覺得這般模樣,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開心。
郗歸轉過身去,看向壁間懸掛的輿圖:“過去的二十三年中,我沉浸在一個專門為世家貴女編造的錦衣玉食的華美金籠中,從來沒有接觸過這個真正地世界,隻是一味待在阿兄為我營造的舒適圈內。”
“直到如今,我才真正觸碰到了這個現實的世界。”
“您恨大伯嗎?”郗如遲疑著發問。
人人都說郗氏女與郗岑關係密切,連郗途都對此痛心疾首。
可此時的郗如卻覺得,郗歸對郗岑的態度,似乎與她從前聽說的不太一樣。
“談不上恨。”郗歸緩緩搖了搖頭,“他是一個好兄長,想把他認為最好的東西統統送給我,而我則心甘情願地在這華貴的溫柔繭房中陷落。”
“直到永遠地失去他後,我才意識到,他從來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我也從來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
“我愛他勝過愛江左的一切,可他卻為了北伐,將我一人拋在這冷冰冰的世間。”
“可我並沒有資格恨他。因為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我也從來沒有毫無顧忌地去幫助他實現夢想,更沒有試圖去尋覓自己這一生真正的價值所在。”
“我應該恨自己。”
郗如揉了揉眼睛,她並不能完全理解郗歸話中的含義,隻覺得此時的姑母十分獨特——悲傷但並不自憐,柔軟卻富有力量。
郗歸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副輿圖,仿佛看到了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看到千家萬戶男耕女織。
她轉過身來,重新在郗如對麵跪坐下來。
“阿如,人這一生,最重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麼,然後為之努力,為之奮鬥,自己成就自己無悔的一生。我們活著的意義,絕不僅僅是成為誰的女兒、誰的妻子,抑或是誰的母親,也不是為了獲得任何人的憐惜與偏愛,我們應當並且完全可以成為我們自己。”
郗如有些不安,她不確定郗歸是不是在指責自己。
“姑母覺得我做錯了嗎?”
“不,你沒有錯。”郗歸傾身向前,握住郗如柔軟的小手,“阿如,小孩子都想獲得大人更多的關注,甚至很多大人也不能例外。人人都有自利的天性,想獲得彆人的偏愛。”
她溫柔但堅定地看著郗如:“可是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為我們有理智的約束,有比這種本能的競爭更有意義的追求。我們會慢慢長大,克服這種與人競爭‘寵愛’的衝動,去尋覓真正有價值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