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家裡的那一個,梁恪言堅信,她的心堪比硫化碳塊,百毒不侵,無堅不摧。方才話不過腦說出口的瞬間,梁恪言覺得自己言重了,正想修補,可透過窗玻璃瞧她,那張臉上分明清清楚楚寫著一句話——
哥哥,你又在犯什麼病?
梁恪言莫名想起柳絮寧和梁銳言上初中時的一個插曲。
梁安成以一台天價遊戲機為禮物,要求梁銳言拿到那學期的年級第一。那時,穩坐學校年級第一寶座的人是柳絮寧。梁銳言滿口應下,這有什麼難的,隻要他的好朋友柳絮寧少做一道數學大題,他這個萬年老二就能一舉拿下第一。
他是這麼想的,當天也立刻和柳絮寧這麼說了。柳絮寧笑著說好呀,還問那遊戲機到手了能不能也借她玩一玩。
“當然啊!我的就是你的!”
月底,那一學期總成績出爐。柳絮寧還是第一,梁銳言因為胸有成竹,比平時還要放鬆,總分跌出前三。梁安成知道成績的時候分外生氣。
“對不起,我忘記這件事了。”柳絮寧懊惱地說,清透澄澈的眼裡是快要溢出來的歉意。
梁銳言被她的愧疚浸了個徹底,幾乎是立刻說:“沒事沒事,本來靠彆人讓就不對,你不用給我道歉的!”
柳絮寧眨眨眼,還是小心翼翼地問:“真的嗎?”
梁銳言重重點頭:“真的啊!”
她笑得眉眼彎彎:“梁叔叔把遊戲機給我了,我可以借你玩!”
好一個借啊。
彼時的梁恪言翹著腿坐在客廳裡看動物世界,湖中霸主鱷魚陰溝翻船,意欲捕殺羚羊,卻被羚羊一擊戳破喉嚨。
蠢貨,這都能死。
他偶爾向弟弟妹妹那裡分去點注意力,然後看著柳絮寧轉過頭立馬收斂下的笑容,漂亮到奪目的五官上仿佛寫著六個大字——笨蛋,這都能信。
梁恪言對至親血緣還算不錯。他曾有意無意點過梁銳言,這蠢貨弟弟卻說這隻是他想多了。梁恪言難得起了點想要辯論的心思:“你難道沒有發現,她每次都用那雙眼睛看著你來讓你為她——”
這句話沒說全,因為他親愛的弟弟立刻瞪大眼睛,音量拔得頗高:“哥!她眼睛就長這樣!看誰都這樣!這也要怪她啊?而且她又沒讓你……也不會讓你做什麼事情的。哥你彆多想。”
梁恪言難以形容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反應,一向完好無損的表情管理都要失效。
他多想?
這是什麼天方夜譚的鬼話?
他有什麼好想的?
她有什麼好想的?
思緒行進到這裡,梁恪言悶下最後一口酒,起身去拿九球杆。
·
晚間下了陣小雨。
梁恪言這局散得有些晚,到家時整棟彆墅前隻打著兩盞銅黃色的燈。他喝了酒,不好開車。於天洲送他到雲灣園門口後才離開。
梁恪言揉揉額頭往裡走,走到大門前時被雨水打濕的爬牆月季跌落在他肩頭,他有些煩躁地拍掉。
“男生的眼睛是要再狹長一點嗎?”
“手指上要有水珠,鏡子上要有水霧,ok。”
“啊,你說什麼?”
“額……什麼再大點?嗯……我已經畫得很大了,再大就有點嚇人了。”
幽幽花香彌散在鼻尖,耳畔是淅瀝小雨匝地聲,混著柳絮寧刻意壓低又帶著怎麼壓都壓不去困惑的問句。
梁恪言抬頭,二樓,柳絮寧房間外的陽台處開了一盞燈,她陷在躺椅上,赤著的雙足姿態愜意地掛在冰涼的欄杆上。淅瀝雨珠砸落她腳背,又順著小腿肚的弧度往下滴。大腿上放了個平板,耳朵裡塞了耳機正在和人打電話。
銀白月光漫在她身上。黑暗中的一抹白,真是刺眼。
柳絮寧掛了電話,邊纏耳機線邊念叨:“嬰兒手臂……現在的小孩兒真是誇張……以後談戀愛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打破幻想——”
話到這裡就戛然而止,因為她隨意地往樓下一瞥,驚訝到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梁恪言就站在花園中央,雙手插兜,燈自上而下打在他五官上,背後是一大簇瀑布般傾瀉而下的黃木香。
柳絮寧難得在他眼裡看見了稀缺的不可置信。她心下一咯噔,收回小腿,慌亂地起身,全然忘記了自己的大腿上還架著一個平板,隨她這慌亂的動作從欄杆寬大的縫隙中跌落。
柳絮寧倒吸一口涼氣,驚呼一聲:“我的——!”
梁恪言抬手,平板穩穩落在他的手中。
柳絮寧鬆了口氣,肩膀也跟著下塌,可這狀態不過三秒,在梁恪言的視線落在亮著屏的平板上時她的心又高高懸起。
“彆看!”夜晚寂靜,她這一聲清晰又響亮,似乎都能聽見回聲。
梁恪言翻手的動作一頓。
柳絮寧穿鞋、開門、下樓,動作一氣嗬成,生怕在自己看不見的空隙裡梁恪言就忍不住好奇心了。
隻是,等真的走到梁恪言麵前時,她的動作又開始僵硬。幸而燈光是昏黃色,梁恪言一定辨不清她通紅的臉。
柳絮寧抿了抿唇,手捏著平板的另一角:“謝謝你接住它。”
鼻翼翕動間,嗅出一點點酒味,柳絮寧抬頭看他一眼,正好對上他居高臨下的視線,本就纖長的眼睫眨的頻率有些快,如被凶猛異獸叼住薄翅的蝴蝶。
梁恪言鬆開手,聲線低沉:“小心點。”
這聲漫出些許醉意,柳絮寧匆匆點過頭後拿著平板就往裡走。梁恪言跟在她身後,去冰箱裡拿了瓶水。
難得的心虛勁兒上來,柳絮寧忽然回頭,多此一舉地找補:“我們平時課業比較鬆……”
梁恪言旋水瓶蓋的動作一滯,看她的眼裡帶著疑惑,似乎在奇怪這沒有章法的話題開端。
“所以我有的時候會接接商稿和私稿,有些私稿的要求比較……”柳絮寧語塞了半天都想不出該如何形容。
“很缺錢嗎?”梁恪言打斷。
柳絮寧沒有想到他的重點在這裡。
“不缺,就是愛好。”
梁恪言很快地挑了下眉:“人這輩子能找到個愛好不容易。”
說出這話的瞬間,柳絮寧清楚地捕捉到梁恪言唇邊浮著的一抹笑。鬆弛,隨意,又愉悅。
不知為何,柳絮寧被他看得有些心虛,所以她預備快速結束話題,於是附和地應:“那我上去睡覺了。”臨了不忘貼心加一句,“哥,晚安。”
她本就沒想等對方回一句“晚安”,說完後便準備轉身上樓,卻不想剛走兩步,後頭就傳來一句聲調平淡的誇獎。
——“畫的不錯,沒有匠氣,全是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