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開始以為“烏鴉”之類的稱呼是花名外號,現在搞清了自己的定位,才知道這就是他們家畜的大名。
嬤嬤每天跟著查爾斯先生來一次,負責打掃衛生。烏鴉熱烈歡迎,隻是實在沒法把她當媽看,他總覺得自己的靈魂比她還大幾歲……就算不提他那膨脹的靈魂,以嬤嬤的年紀,也不該有他這麼大一坨的兒子。
家畜們早育有點誇張了。
查爾斯先生在的時候,嬤嬤就像個沒靈魂的工具人。先生一走,她就冷冰冰地“複活”了。她有一雙大眼睛,眼窩很深,偶爾,烏鴉會發現她在幽暗處靜靜地凝視著自己,眼神比罐頭的配料表還複雜……沒有諷刺罐頭的意思。
偉大的查爾斯先生會給他帶罐頭做加餐,多數是水果,偶爾也有速食肉和穀物罐頭,留下好多五顏六色的罐。烏鴉不能在其他活物麵前貧嘴,隻好趁沒人,跟彩罐上的饞癆模特聊天。
他這身體脆弱得像風乾的蒜皮,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沉沉,也就吃飯能清醒一會兒。儘管如此,他還是很有效率地給自己聊出了仨紅顏知己,倆結拜兄弟。
雖然罐頭好友們配料表比先生的身高長,起碼口感比“狗糧”強,烏鴉很是感恩戴德。而且配料表長也有好處,除了基礎的“水”“糖”“抗生素”之類的詞,烏鴉對照著各種罐頭的味道和成色,推斷出了許多食品添加劑的寫法。
配料表裡沒有熱量,但寫了每種配料用量,這又讓他看懂了數字寫法和計量方式。
有意思的是,數字居然是十進製。
這和他一開始猜測的八進製不符,也就是說,八根手指的鼠頭人很可能不是這世界的主宰。
更有意思的是,烏鴉原以為自己就是個純粹的樂天派智障,沒想到腦筋動了動,居然撥出了點不知乾什麼用的知識——他算數挺利索,還知道好多食品工業相關的化學。
他似乎是個文盲,又盲得不太徹底。
在“醫院”晨昏不辨地住了幾天,烏鴉感覺自己是越發有嚼勁兒了。
願查爾斯先生牙口好,不然他能把先生偉大的假牙硌下來。
大約是第四五天的樣子,一覺醒來,烏鴉終於感覺身上鬆快了不少,能在小屋裡一口氣走三圈了。
同時,伴隨著痊愈,某種熟悉而玄妙的感覺也回到了他身上。
有點像骨折的人剛拆石膏,零件是自己的,走路的本能還在,但剛邁開腿時不免有點陌生。
他感受了一會兒,就任憑那條看不見的“腿”牽引著自己,走到了放“狗糧”的櫃子前。
“我看看……你要告訴我什麼,老朋友?”
木櫃跟地麵之間有個五公分左右的空隙,外麵看不出異狀,但烏鴉就是能感覺到底下有東西在喊他。
他把吃水果罐頭的長柄勺伸進去捅了捅,扒拉出一團黑黢黢的毛線。再仔細看,原來是個毛線娃娃的半成品,頭已經綁好了,身體還沒成型,看著有點瘮人。
這乾嗎的?紮小人的?咒誰?
正納悶,烏鴉胸口忽然一陣悸動,左眼眶微微發燙,左眼視野一黑。
昏暗的燈光下,他左眼的瞳孔慢慢變形成了六芒星形狀,在虹膜上旋轉起來,越來越快——
他右眼所見仍是此時此地、空蕩蕩的小黑屋和詭異的臟線團,而左眼中,那黑乎乎的線團卻一點一點褪去塵土,變回了原本的藍色,露出一枚黑乎乎的小指紋。
指紋上“長出”一隻半透明的小手,隨後是手臂、肢體、頭頸……不到一秒鐘,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站在了他麵前。
烏鴉左眼裡,小孩正掙紮著挪向水管。
她已經病得形銷骨立,每一步都要耗儘全身的力氣。大概很想喝水,她盯著水管的眼神已經渙散,小手還是努力地往前伸著,突然不知絆在什麼上,孩子失去平衡,摔倒了。
烏鴉下意識地伸手,卻隻接到了一團空氣,手從小孩身上穿了過去。
他隻能看著這條小生命掙紮著,最後一動不動了。
那一瞬間,烏鴉的身體完整地將小孩的感覺複刻過來,他額角立刻浸出冷汗,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臉又白了幾分。但他沒動,分辨著那窒息缺氧的感覺,判斷這孩子八成是死於先天性的心臟病。
這時,他左眼裡的畫麵定格,已經身在死亡國度裡的孩子衝他伸出了手。
烏鴉不需要任何指導,本能地接住。這一次他沒有落空,隔著時空,他觸碰到了熟悉的死亡。
活人和死人交握的手上籠起一層陰影,烏鴉微微偏頭,左耳畔響起沙啞的童音:“獻給偉大的查爾斯先生的禮物還沒做完。”
烏鴉歎了口氣。
人死如燈滅,死者不能交流,這句話隻是她遺留在世界上的回音,在烏鴉耳邊反複蕩著。
“好吧,”烏鴉輕輕壓下她的手,“舉手之勞,我替你做完給它。”
話音落下,那層籠罩在他手上的陰影化成一道漆黑的契約,一頭紮進他手心。烏鴉猛地落回人間,左眼裡一切幻象消失,瞳孔恢複原狀,死者遺影杳然無蹤。
烏鴉捏了捏掌心,依稀覺得這隻手攥過很多類似的契約,試著追憶了一下,依舊是毫無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