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吟洲全然沒管晏旭的冷嘲熱諷,隻聽到了“遠遠看一眼”。
遠遠看一眼也不錯。
沈吟洲數著日子期盼著,每日就坐在良室門口望著通向宮門的路。
終於有一天,震天的馬蹄進了鎬都,染血的神武軍旗幟比金日更耀眼。本就繁華的鎬都自神武軍入城門那一刻開始愈漸沸騰,傅濯快步走在山河殿中,附於晏無拘耳旁道:“陛下,神武軍進都城了。”
“好。”晏無拘大喜,對滿朝文武道:“孤的大將軍回來了,你們說,這次孤要賞他們些什麼?”
百官之中不乏晏旭和梁肅的擁躉,此時紛紛諫言,無非都是些加官進爵的話。
宮門口,梁夢川解了佩劍下馬,沒來得及褪去一身金甲,手提一個黑布包裹的透出斑駁水跡的東西,意氣風發跟在梁肅身旁直入山河殿。
殿中眾人已是等待良久,聽到遠遠傳來的步履聲,不由得向外張望。晏無拘從金鑾座上起身相迎,一套明君賢臣的把戲拿捏得恰到好處。
未到晏無拘身前,梁肅已然遙遙跪下:“陛下。”
梁夢川跟在他身後亦跪下。
晏無拘滿麵喜色:“大將軍免禮。大將軍此番有功,孤要重重賞你。”
梁肅謝恩,拱手道:“謝陛下恩典。夢川此番亦帶回一個禮物,要獻給陛下。”
十七歲的梁夢川麵容還有少年英氣,沙場磨礪的這幾年讓他比同齡人多了一絲桀驁狂悖,他笑著解開手中黑布包裹,從裡麵滾出一頂圓滾滾的血色頭顱。滿朝文武有見之色變者,掩麵不忍卒看。
梁夢川未覺,意興勃發道:“這是趙國敵將趙讚的頭顱,石鼓山一戰我砍下他的腦袋,用被折斷的趙國軍旗包裹,特來獻給陛下。”
他展開黑布,黑色底紋上繡著一個紅色的“趙”字,儘是乾涸血跡,這是趙國的軍旗。
晏無拘盯著頭顱與軍旗看了片刻,撫掌放聲大笑:“好好,好孩子。世人都說他趙國趙讚為殺神,善用奇兵,屢戰屢勝,如今還不是折在我神武軍手中。夢川,你不愧是我商國兒郎,也不愧是你梁家兒郎。若這世上能有擔起‘殺神’這個名號的人,孤覺得,當屬你父親與你。”
晏無拘把手放在梁夢川肩頭拍了拍,一甩衣袖:“來人,孤今日就要用大名鼎鼎的趙讚的頭顱做酒器,同眾卿共享。”
聽到晏無拘的話,朝中有麵不改色者,也有惶惑不安的臣子,卻沒一人敢多言。
“陛下,”一直立於金鑾座旁的傅濯率先開了口,淡淡道:“大將軍與梁小將軍一路勞頓,還未來得及休息,不如讓將軍先回府,稍晚一些再為他們接風洗塵。”
大殿內忽然安靜,隻有傅濯的餘音,晏無拘卻沒因傅濯的打斷而掃興生氣,反而想了想道:“常侍說的有道理,既如此,大將軍就先回府稍作休整。”
梁夢川看了一眼立於上首的傅濯,與梁肅一道退出山河殿。
一出殿門,還沒有走遠,他就迫不及待開口:“陛下還是那般信任傅濯,他究竟……”
梁肅側目看了一眼梁夢川,不怒自威:“管好你的嘴巴。”
梁夢川上前一步:“我隻是不喜歡看見陛下被可能是奸佞的人蒙騙。”
“陛下是天子,”梁肅擲地有聲道:“天子,不會被任何人蒙騙。”
梁夢川:“可是我總覺得那個傅濯處處對我們……”
梁肅道:“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陛下倚重梁家,我們該做的就是打好仗,為陛下分憂。”梁夢川雖有不服氣,卻也不再說話。
洗塵宴的宮帖傳遍了整個含章宮,筵席從山河殿擺到留吾池,綿延數十裡,足見晏無拘對梁家父子的重視。
甚至連正在被拘禁的晏錯都接到了宮帖,宮帖中特意寫明,念及他與梁夢川自幼的情誼,此次泗水大捷梁夢川還朝,恩許他參加洗塵宴。
宮帖在晏錯手中晃了三下,嗤笑兩聲,被丟到一旁:“怎麼?難道我很希望梁夢川凱旋嗎?我和他玩得很好嗎?”
元青以手握拳,抵在唇邊乾咳兩聲以作提醒:“殿下,勿貪口舌之快。”
晏錯:“元青,乾脆你代替我去好了。”
元青:“不可,這是兩年多來陛下第一次恩準殿下出良室,必然有他的用意。”
“我知道,”晏錯:“他的用意就是惡心我。”
元青:“殿下!”
晏錯:“沒關係,我也可以惡心他。”
元青:“!!”
拿著抹布的沈吟洲對晏錯的語出驚人早就習慣,麵不改色地說:“胳膊抬一下我要擦桌子。”
晏錯抬起胳膊,看向沈吟洲,認真道:“好吧被你猜對了,沒錯,我和他之間就是這麼單純的互相惡心的父子關係。”
沈吟洲:“……我沒猜。”
晏錯微笑輕搖頭:“不要否認,孟子曾曰過: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這件事孟子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沈吟洲一邊沉默著擦桌子,一邊用餘光看向隨意擱在一旁的宮帖,心裡有些許豔羨晏錯能有機會參加這場洗塵宴。
晏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難得心不在焉的乾活,用一根手指壓住了沈吟洲手下的抹布一角,沈吟洲不解向他看去,晏錯勾了勾手指:“小洲,這次你隨我去怎麼樣?你這個年紀的孩子,大概沒見過這種場麵吧。”
沈吟洲:“我可以嗎?”
晏錯微笑給予肯定:“當然。到時你隻需要跟在我身邊,不要亂跑。”
沈吟洲:“你是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又或許是像晏旭一樣揶揄他,不過和晏旭比起來,晏錯應該還沒有那麼惡劣。
晏錯苦笑一聲:“小洲,你知道我這個人的,我從不開玩笑。“
沈吟洲:“……”這句話聽起來更像是開玩笑了。
“好了,不逗你了。”晏錯恢複正常,笑盈盈:“你和我一起去,咱們一起湊湊這場熱鬨。”
說完晏錯低頭看向杯中茶水,舉起放到唇前輕嗅,劣等的茶水似乎被他品出了額外的醇香,他陶醉於茶香四溢中,十分享受:“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不知這場洗塵宴,最大的主角會是誰。”
眸中漸起烏雲,晏錯擱下茶盞。
沈吟洲托住晏錯欲放在桌上的臂膀,托得十分堅定:“剛擦的桌子,等水跡乾了胳膊再放下來。”
晏錯:“……你好會破壞氣氛。”
沈吟洲:“啊?”
晏錯無奈一笑,順手摸了一把沈吟洲的頭頂:“是我的錯,我忘了你腦袋裡缺根弦,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