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祖父,想到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褚時英一口氣堵在了胸口出不來。
她上一世,總是被至親至愛之人傷害,親生父親家族大過天,秦國來襲時,城門被輕易破開有他一功。
本該由她繼承的二叔產業,也被他吞了個乾淨。
更何況,他總覺得自己給他丟人,時不時就將她關進祠堂反省,這次也不知又哪裡惹到了他,被關了。
而她一直愛護的親生妹妹,挑逗自己的夫君鄭季薑,故意在她麵前上演恩愛。
至於母親,總是會偏疼她的兄弟,又因多年連續生產毀了身體,在她尚且年幼時就亡故了。
沒有人心疼她,除了祖父。
所以,這樣的親緣,她到底為何執著至此。
“嗬。”她輕嗤,她褚時英不要了!
從此,她是二叔家的伯英,是祖父的孫女,再不是親生父親的女兒。
她上前一步,鳳眸挑起,豔麗四射,她嗬斥眼前仆人道:“跪下!不知禮數的東西。”
就是她太過期盼親生父親的寵愛,在父親麵前一退再退,才會讓仆人都看不起她,誰家的仆人敢拿棍棒威脅主子。
她嘲諷地翹起唇,看著仆人滿臉的詫異,繼續道:“何時起,一奴仆都能管得了主子的事了,我今日還非要出這個門了。”
“若是伯父對我這個行為不滿,隻管讓他來找我!”
四目對視,褚時英給了仆人一個俯視的眼神,沒有鄙夷,有的隻是無視,仿佛你是路邊的野草,不會在她眼中留下一絲一毫痕跡。
她不是養尊處優的鄭國王後,而是挑起鄭國大梁,能和秦軍對峙的王後,區區一個奴仆,焉有不怕之理。
“撲通”仆人受不住她的威壓,膝蓋一軟,跪了下去,竟沒反應過來,她對親生父親的稱呼已經換成了伯父。
褚時英居高臨下看著仆人,多年前的記憶已經模糊,更何況是一仆人,但她隱約記得,每回她惹事,她的親生父親總會讓自己的親信看管她。
她上前踩住地上的棍子,仿佛踩在了那仆人的手指上,讓那仆人瑟縮了一下。
朱唇輕啟,“記住,日後,你該稱呼我為伯英。”
去他的叔英吧,日後沒有叔英這個人了,她是伯英!
紅衣裙角自仆人手邊而過,跟著主公出生入死大半生的仆人,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伯、伯英?伯英不可,主公有令,伯英與麗周因公子季薑當街爭吵,必須跪足三日方能出祠堂!”
他猛地從地上站起身,急忙追上去,隻來得及看見褚時英上了牛車的紅衣背影。
“來人,快去稟告主公,叔英,不,伯英,伯英她擅自出祠堂跑了!”
身後的喧囂讓褚時英回頭望了一眼,猩紅的褚家大門中湧出了許多麵目全非的小人,她回過頭,眼底翻湧著的激動,壓下了對褚家的怒火。
剛那仆人所言,徹底喚起了她的記憶。
這個時候,她已經選定鄭季薑了,褚家與鄭國王上定了口頭婚約。
所以當街撞見鄭季薑和褚麗周共同遊玩,生氣至極上前質問,被親生父親認為有傷風化,將她給關到祠堂中去了。
明明當場有三個人,就算不好對鄭季薑有所處罰,那她和麗周也該各打五十大板才對,可親生父親偏心麗周,隻說自己胡攪蠻纏,關了她一人!
憑什麼!
還有,那仆人叫麗周什麼?叫她麗周,好親密的稱呼,她褚時英果然是個外人,隻會按排序稱呼她。
狹長的丹鳳眼眯起,她不再去管身後喧囂,更無暇透過車窗去看一座座在她身後遠去的街邊屋舍,去回顧重生後的文人風貌。
甚至連出了讓她付出生命的鄲陽城城門都毫不在意。
因為她要去見,現在還在世的祖父!
上一世,自從祖父去世了,她就再也沒有家了。
牛車穿梭在田間麥田,越往離鄲陽遠的地方走,便越偏僻,也離祖父居住的地方越近,褚時英已經默默攥緊了手指。
其實很難想象,一位任兩國相國,受各國國君、公子、求學之人甚至是庶人愛戴的法學大家,會住在鄲陽城外,同庶人雜居。
可這事發生在祖父身上,又會詭異得覺得很正常。
牛車緩緩停下,收拾得乾乾淨淨,樸素至極的農家小院出現在眼前,門戶大開,可以看清內裡晾曬的竹簡和果乾。
一株超出屋舍很高的果樹就聳立在院裡,綠葉盎然的樹葉中結滿了密密麻麻的紅果子。
她忍不住上前了幾步,卻又在邁進院中那一刹那遲疑了,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躊躇不前。
何為近鄉情怯,她終於知曉了。
她總覺得上一世活得太失敗了,沒能輔佐鄭季薑當好一個鄭王,沒能將祖父的遺誌傳承下去,被過繼給二叔卻沒守好他的遺產。
她也沒能給自己挑一個好夫君。
“何人在院外?”
褚時英眼眶一濕,是祖父的聲音。
穿著淡青色寬袖長袍的褚卜出現在屋門口,他兩鬢斑白,麵容白皙,經過大風大浪的風塵溝壑爬滿麵龐,卻仍顯清華俊俏,年輕時風采可見一斑。
“是時英啊,站在院外作甚?進來。”
一聲時英,讓褚時英潰不成軍。
被秦軍一箭射穿心臟時沒哭,發現自己重生時沒哭,想起鄭季薑背叛沒哭,可見到祖父,聽到他叫時英,她便再也堅持不住了。
一滴淚、兩滴淚爭先恐後從眼眶中湧出,而後洶湧到不成樣子。
“曾、曾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