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六月,長安陰雨連綿與烈日曝曬交替時,鄯州卻進入了難得的安逸閒適時期,天空澄碧,遠山含黛,流雲湖如一塊竹綠色的寶石嵌在群山之間,湖邊被微風吹動的草甸搖曳,送來陣陣涼意。
駐守鄯州的西北軍今日得閒,正在此地跑馬狩獵。
西北駐軍統帥淳於獲特意將狩獵選在此地,原因無他,此處離鄯州城門最遠,不會讓貴主和今日入城那人碰上。
淳於將軍挎著腰間橫刀,粗糲的手不住摩挲刀柄,都要將那處磨得發亮了。
身高九尺的黑臉大漢,遠眺流雲湖,隱有愁容,深憂自己這駐軍統帥怕是要做到頭兒了。
掌管大渝東南十萬駐軍的楚王,到西北犒軍來了。
聽著都新鮮。
東南駐軍主帥來西北大營犒哪家的軍?
“淳於將軍,這治標不治本,今日楚王進了城,公主哪兒還能不知道?”
藍副將從城門而來,還未聽聞有什麼長安來的車架進城,但接到了一封楚王請見的信函,趕忙同淳於將軍稟報一聲。
藍副將雖說是淳於將軍的副將,但其實他大多時候都聽那一位煞神調遣,自認對那一位的脾性已經十分了解了。
先斬後奏,隻怕那一位是會先斬來使,再誅將軍。
今日全軍休整,那一位殺氣騰騰地同另一個營的主將比騎獵去了,已經策馬進了岱山,估摸著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這催命的加急信函直接先呈給了藍副將。
淳於將軍匆匆掃過一眼,又把信函原樣交給他,裝作自己從沒看過的樣子,“你才是殿下的副將,這事自然你來稟。 ”
淳於將軍或許有那麼一絲良心發現,在藍副將慘被無情郎拋棄的悲痛欲絕神色裡,才勉強安慰一句,“照實說吧,那楚王又不是你叫來的,且是他快到了才來函,殺咱們一個措手不及,公主不會把氣撒在你身上的。”
藍副將鐵骨錚錚的西北軍漢,現在恨不得縮到淳於將軍鎧甲裡頭去,雙手捧著信函,心有戚戚道:“說得輕巧!將軍,那殿下長槍、刺過來的時候,您會替末將擋著嗎!”
話音未落,一支響箭,破空而來!
擦過藍副將的麵頰,直直落到他身後,釘在不知何時走上來的郎君腳邊,那郎君若再多邁一步,這箭能穿透他的腳骨。
這郎君,金冠束發,眉宇軒軒,豐神雋上,鳳眼生威,神凝秋水,衣剪春煙,玄錦圓領袍挺括,瓊姿皎皎,腰間蹀躞帶上隻懸了一枚魚佩。
墨玉魚佩,楚王府的信物。
那此人,必定是令淳於將軍頭疼的楚王。
三人一齊低頭去看那支紅尾羽箭,那羽箭整個箭尖紮進土裡,很是堅、挺。
目標精準且力道驚人,如此箭術,除那一位,不作他想。
淳於將軍和藍副將對視一眼,此刻欲言卻無從說起,隻有完球兩個字牢牢釘在腦中!
藍副將被支使慣了,此時腦子轉得也快,擦擦腦門上的虛汗,對楚王行個軍禮。
對上楚王那幽深的眼,也不敢多看,落在他手中輕搖的扇麵上,作出個恭謹的姿態,急促道:“殿下莫怪,今日長公主殿下同將士們比騎射,這羽箭定是被風吹偏了。”
長公主背著弓策馬而來,銀冠束起的長發隨風飛舞,發尾的紅珠閃閃爍爍,很是奪目。
馬行得近了,楚王三人都向她看去,由發尾紅珠看向她那寫滿不耐的眉眼。
長公主的相貌不算國色,但慕氏一族一脈相承的鳳眼長眉襯得她英氣十足,西北粗獷的風也沒將這位玉葉金柯的貴氣吹散半分。
管彤長公主,當今聖人的同母胞妹,與天子一母同胞,如今該是在長安城中養尊處優才是,可她卻與聖人齟齬,被聖人一怒之下貶到了鄯州,這一貶,便是三年。
她行至楚王跟前時飛身下馬,赬紫圓領袍翻飛,纏枝蓮的暗紋隨著她的動作若隱若現,腰間的蹀躞帶上墜得極滿,叮當作響。
雖是男子裝束,可製成這圓領袍的繚綾,是女子才會用的式樣。
楚王的目光落在那纏枝蓮暗紋上,這蹙銀繚綾是他轄地獻上去的,時興織法,耗工費時,一共得了兩匹,宮宴上未見哪位娘娘穿了。
原來在這裡。
可見聖人心裡,還是記掛著他這位胞妹的。
管彤公主上前,與楚王僅隔一支羽箭,麵無表情地打量這位素未謀麵的“政敵”,穩著聲線開口道:“不知楚王尊駕在此,管彤,有失遠迎。”
搭弓的手略一抱拳權當歉意,臉上的表情卻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原本還氣定神閒的楚王,被弓頭掃到,驚弓之鳥一樣跌坐在地,半仰起臉來直勾勾看向管彤公主,那欲語還休的眼神裡,竟然含著一絲委屈。
看多了西北粗獷蠻漢的豪放做派,楚王陡然來這麼一出,管彤公主甚至在他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錯愕。
原本想罵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好好地撒哪門子嬌?
這人是忘了他們二人在紫宸殿的案頭上吵得多不可開交了?
想是這麼想,到底還是順手把人拎起來了。
楚王保養得好,手指修長白皙細膩,二人的手交疊一握,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長公主掌上的繭子。
長公主自己也沒想到,她的手有一天會被一個男人的手襯成一雙黑爪子,沒好氣地抽回來,又差點扯楚王一個趔趄。
淳於將軍同藍副將下意識伸手去扶,長公主眼尾一挑,兩位將軍齊齊頓住,等著公主殿下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