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乘舟緊緊地抿著嘴,可他開口時,卻依然透著冷如骨髓的冰渣,他失望道:“謝紓,你居然還死不悔改。”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你這麼多年,究竟都做了什麼?”
一陣尖銳的耳鳴襲來,記憶碎片在他的腦海中沸騰,像是砸在他身上四分五裂的花瓶,他幾乎能感覺到耳廓被自己的血打濕,淌進他的脖子。他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喃喃道:“……我這些年,都做了什麼?”
這句話仿佛是在嘲笑他這三百年的困苦時光,好似這些年都是浮光泡影,最後鏡花水月,一場空。
他眼前一片白光,怔怔地站在原地,水被拍在岸上,打濕了他的腳。他靜了靜,最後,眼睛彎了起來。
謝紓笑起來實在是好看至極,他不笑的時候也很好看,可是笑起來,就讓人想到了春雪乍融,微雨瀟瀟,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沈乘舟在銅鏡中驚鴻一瞥,瞥到一寸模糊的側影,怔了一瞬間,就聽見裡麵的少年軟軟道:
“我不記得了。”
沈乘舟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他忽然意識到,謝紓的記性好像確實不太好。
可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記性不太好的?
他來不及深思,銅鏡中的少年繼續說道:
“我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沒有去,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啊。”
他想看那些他不曾看過的風景,他想去做好多好多的事情,他想做回一個小醫生,背著藥簍漫無目的地遊遍山川湖海。
所以今天,他要告個彆。
那聲音裡的不祥意味太濃,沈乘舟聲音繃緊,像是一根被拉扯就要斷裂的絲線,“謝紓!你要乾什麼!”
“你總是修煉太勤,但是卻忘記了問心,容易走火入魔,以後沒有我騷擾你走神,你不要迷失了方向。”
謝紓微頓,“祝茫……你若是真喜歡,那就,祝你們,長長久久吧。他喜歡吃艾葉米果,你可以做給他吃,他會高興。”
沈乘舟腦袋“嗡”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父親的生日在十五日後,你不要忘記了。他喜歡收集劍,在我從前舊屋的竹林裡埋著一把靈劍,送給他吧。我不要了。”
“昆侖的桃花真的很好看,隻是,我明年估計看不到花開了,好可惜啊。”
昆侖的桃花開起來如灼灼烈日,漫天遍野抬起頭時,樹枝連著樹枝,連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雲。
那是他回不去的故鄉。
少年的聲音隱隱打著抖,有牙齒磕碰在一起的聲音,似乎冷得緊了,呼吸間都是冰天雪地,但是他依然輕快:
“我不在的話,你要好好的。我不欠你了。”
沈乘舟整個人凝固了一瞬間。他呼吸有些淩亂,那終年嚴寒苛刻的麵具快要戴不住了。他急促地打斷少年,那種不祥的預感快要吞噬了他,聲音壓抑到極點:“夠了!你在哪!”
“你是不是想讓我愧疚,你想去哪,你現在回來我還能原諒你,你——”
弟子中不知是誰回過頭,看清被雨霧籠罩的忘川河時,爆發出一聲驚叫:“有一個小孩落水了!!!”
沈乘舟猛地回頭,他瞳孔縮小,同時,聽見了銅鏡中的一聲輕笑,”忘川河的河水,好漂亮啊。”
那聲輕笑和背後的嘈雜交錯在一起,弟子們轟然:“怎麼辦?有小孩落入水中——”
“閉嘴!你能怎麼辦!”弟子們爭吵起來,他們看見了忘川河中居然裹進了一個布衣孩童,“忘川河必沉一人!你去了就是你死!你們兩個注定隻能活一個,救不了!!!”
“等等,那岸邊,那岸邊,站著的不是血觀音嗎!!!”
沈乘舟如遭雷劈,他睜大眼睛,透過濃稠的雨霧,發現居然真的有一個男孩不知如何闖過禁地,此時被血浪衝卷著,手吃力地舉起來,在暴雨中哭嚎著,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銅鏡那邊一片混亂,有誰在急聲說話,謝紓輕輕地呼了口氣,他閉了閉眼,在呼出的霧氣中,讓記憶的大雪一寸又一寸地將他掩埋。
他如釋重負地笑了笑,沒有任何留戀,輕快道:“大師兄,我乖乖的。”
“我們從此往後,就再也不見了吧。”
銅鏡哐當一聲,從他手中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未來得及傳完沈乘舟幾乎發狂的怒吼:“停下!你給我站在那裡,不許動——”
“咚”
他忽然啞聲,血色從他臉上一瞬間消失了,他倏地蒼白起來,整個人搖晃了一下,劍“哐當”一聲砸在地上,嘴唇顫抖。
銅鏡中,傳來一聲悶悶的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投入水中,濺起了水聲。
寒冷刺骨的水順著少年的口鼻灌入,嘈雜的聲音漸漸離他遠去,死亡原來是這種感覺啊。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來。
今天……好像是他的生辰來著。
生辰快樂,謝紓。
·
此時正是春天的尾巴,桃花已經完全凋零了。
暴雨中,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隔著層層雨幕傳來,沈乘舟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手還維持著伸出的動作,似乎想要撈住誰的衣角。
慶曆六年五月廿九,昆侖曾經年紀最小的小師弟,一個人孤身輾轉飄零三百年,最後掩埋於昆侖山最遙遠最窮凶惡極的邊界。
他生於此,還於此。沒有鮮花,沒有糖果,沒有祝福。
這個世界留給十九歲的謝紓最後的禮物,是他從河岸上一躍而下,落進忘川時“咚”的入水聲。
可……怎麼算不上一句“入土還鄉”呢?
山高路遠,他終究還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