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金西墜,殘陽如血,大片火燒雲鋪滿天際,給灰藍色的天空染上了深深淺淺的紅。
壽康宮正殿,門檻被夕陽浸成深紅色,宋太後坐在大殿主位,手裡掛著串佛珠,若非發間銀絲顯眼,僅憑那張保養得宜的臉,幾乎看不出她已是做祖母的人。
“你今日給儲秀閣送東西了?”宋太後聲音不辨喜怒。
江皇後端坐下首,笑意盈盈,“臣妾正要同您說這事呢,今兒新秀入宮,本就是大喜事,陸妹妹聽聞自家堂妹入宮後,更是心情激動,難免多關切幾分,她又不好單獨送賞,天可憐見兒的,自打陸妹妹失了孩子,還是第一次這般主動從佛堂出來,臣妾也不好叫她失望,便做主與周妹妹添了把手,正巧也給嵐兒妹妹添置點東西,她初入宮闈,總有不稱心的地方,臣妾當她一聲表姐,斷不能讓她到了自家人的地盤還要受委屈。”
聞言,宋太後許久沒有接話,她慢吞吞撚著佛珠,半晌,徑直起身回了內殿。
江皇後見怪不怪,站起來朝她離開的背影行禮,“恭送母後。”
春熙姑姑伺候宋太後數十年,哪能看不出她這會兒心情不虞。
一路攙著太後,她猶豫片刻,還是出聲勸道:“皇後隻不過一時鑽了牛角尖,娘娘何必同她一個小輩置氣。”
宋太後冷哼一聲,“哀家看她是人長大了,心也跟著大了,哪還記得有我這個長輩。”
這話就有些重了,春熙姑姑神色不變,“再大那也是您親外甥女,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皇後自小在您跟前長大,性子有多執拗您是了解的,何況宋家做這事確實欠妥當,皇後當下正委屈著,您現在這樣豈不是將她越發往外推。”
這次宋家先斬後奏送嵐小姐入宮,已是打了皇後的臉,淑妃又輕狂成那樣,這幾日請安時指不定如何刺激她,春熙姑姑也是看著皇後長大的,比起府裡長大的宋嵐小姐,自然更心疼皇後些,她放緩語氣,“娘娘,您彆嫌奴婢說話難聽,皇後就您這一個親人了,當初選太子妃時,是宋家不願送女兒進宮,硬推著她上位,如今他們眼看著陛下手腕日漸強硬,就開始嫌皇後礙眼無用,想要換成自己的親女兒,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太後自然也明白這些,她坐到榻上,眉眼流露一抹疲憊,“哀家知她心裡有怨,可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做事全然隨心?”
“皇帝即位以來,一直有意專權,近來世家越發式微,此前哀家有意疏遠皇後,其實是怕她遭受牽連,她到底是皇帝發妻,又有青梅竹馬之誼,若將來有一天翻舊賬,至少她是無辜的,可你看看她做了什麼?刻意交好嵐丫頭,落在皇帝眼裡,就是將她綁回了宋家的船上!”宋太後按著突突直跳的額角,宋家過河拆橋落不了好,皇後自己卻也犯了皇帝的忌諱。
且聽她剛說的什麼話!自家地盤?哪個自家?皇家還是宋家?
自從發現皇帝心思越來越深,宋太後就在試圖與江皇後割席,隻是皇後頂著她外甥女的身份,加上盯著的眼睛太多,她動作也不敢太大,因此難見成效,這次宋家安排新人進宮,她是知道甚至默許的,府裡的庶兄弟們都是庸才,靠不住,生的幾個女兒也空有野心,卻正好能推到宋家台前來,讓皇後脫身,有她看著,此番皇後頂多在麵子上受點委屈,但現在受委屈,總比將來沒命要強,指不定還能叫皇帝憐惜幾分。
然而百密一疏,皇後年輕,不懂時局,非要爭這一時之氣,叫她所有籌謀功虧一簣。
“連你都以為哀家是一心向著母族的。”宋太後看向春熙姑姑,自嘲一笑,她本不欲說得太明白,畢竟隔牆有耳,隻有騙過身邊所有人,才能騙過敏感多疑的皇帝,再者皇後像她母親,藏不住事,這些謀算哪能告訴她,到底是時也,命也。
春熙姑姑終於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她錯愕地看著宋太後,全然不知自家娘娘什麼時候考慮了那麼遠,她開始回想自己記憶中的皇帝,卻一無所獲,最終隻能訥訥道:“陛下應當不會如此無情。”
宋太後閉了閉眼,那是她苦心籌謀得來的兒子,她養了他二十年,如今長成了什麼樣,她心底門兒清——那是比先帝更合格的皇帝,也更有能力和魄力,他眼裡隻有大業江山,容不下兒女情長。
她早該做決斷的!
自十年前那場宮變後,她和皇帝的母子情誼就再不複以往,而今越發淡薄,偶爾她也會想,如果還是太子的皇帝當時沒能知曉自己真正的身世,一切是否會往對她、對宋家更有利的方向發展?宋太後不知道,也永遠無從知曉答案了。
恭親王府那位周太妃,成了永遠梗在兩人中間的一根刺。
“事已至此,嵐丫頭的作用已經沒了,不必再特意關注她,自己選的路,且叫她先自己闖著吧。”宋太後手中佛珠越轉越快,語氣也逐漸森然,“再叫人給族老們帶個話,哀家不管他們用什麼手段,讓所有宋家人這段日子都安靜些,否則,不用皇帝,哀家自會料理門戶。”
宮中浮沉二十載,她早已不是當初任人擺布的小丫頭,宋太後目光冷凝,宋家青黃不接,自父親過世後,全仰仗她的鼻息過日子,而她之所以要宋家活著,一是皇後沒有娘家,外祖家也算她血親,二是將他們看作大公主文嬋在宮外的助力,但宋家人如果隻能給她兩個外甥女拖後腿,那她就沒有繼續扶植他們的必要了。
宋太後目光悠遠,當初宋氏一門三姝,一晃眼隻留下她一個人,姐姐最先嫁入東宮,結果先帝剛登基,她便留下大公主文嬋,難產走了,先帝這才娶了她入宮做繼後,替姐姐守著這唯一的骨肉,誰知沒過一年,先帝巡幸靈州遇刺,妹夫救駕有功,自己卻沒熬過去,懷孕八月的妹妹接到消息意外早產,也隻留下一個女兒就去了。
那兩年可真難熬。
大姐和三妹前後腳離開人世,隻給她留了兩個嗷嗷待哺的外甥女,而她自己在懷胎五月後意外小產,掉了一個成型的男胎,再沒了做母親的可能。
摸著鬢邊白發,宋太後想,再難熬也都已經熬過去了,她在這世間禹禹獨行二十載,如今孩子們長大了,她也到該服老的時候了。
“太後娘娘,陛下過來請安了。”守門宮女進來通稟。
宋太後驀然回神,拍了拍春熙姑姑的手,“哀家犯了頭疾,身子不爽利,睡下了,叫皇帝回去吧。”
春熙姑姑猶豫著看了太後一眼,而後近乎歎息般應了聲,剛走兩步,又聽身後傳來聲音,“先去茶房裡的裝幾樣點心帶過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