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忘川河上的黃泉擺渡人,坐上他的船,他會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魔在心底說道。
我走上前去,老翁慢慢轉過身來,露出一張飽經滄桑的臉。
“客人可是要渡河?”
“我想找到大黃的魂魄,將它救活。”
老翁看了一眼我懷裡的大黃屍體,展眉一笑,蒼老的語氣重透著幾分了然。
“原來客人想招魂,好說,請上船。”
我沒有馬上踏入船艙,問道:“老伯,船資幾何?”
他佝僂著脊背,慢悠悠地轉身,麵對著幽暗粼粼的河麵,語調變得滄桑且唏噓。
“客人。”
“老朽在這忘川上,擺渡了不知多少歲月,塵世間的一切都對我沒有任何吸引力,生平所好,唯喜聽人講故事,倘若客人能說一個老朽沒聽過的故事,老朽便載客人一程。”
我有些愕然,這樣的要求,當真是匪夷所思。
我思忖片刻,自覺他已聽遍了塵世間所有的故事,即便換個主人公,故事約莫也是雷同,必定不能如他所願,遂試探道:“老伯,我暫時講不出,可否欠著?”
說完我心中忐忑不安,這可是冥界,孰料老翁了然一笑,幽幽道:“客人可是要賒賬?”
我忐忑點頭:“是。”
“老朽小本經營,概不賒賬,不過——”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倘若客人答應老朽,日後可為老朽辦一件事,老朽便接了這單。”
這和賒賬有什麼區彆?我心中疑惑,但也沒彆的辦法,答應了他。
小船載著我和大黃,無聲地飄蕩向忘川中央,船槳劃開水波,蕩開了散發著幽光的層層漣漪,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河岸兩側,散發著星星點點的鬼火,倒映在河麵,恍若點起了漫天蓋地的鬼燈。
天和地都連成了一片,黑暗無邊,唯有不計其數的盞盞鬼燈,密密匝匝,煢煢閃爍。
恐怖,陰森,死寂,又透著詭異的壯麗,仿佛置身於一個亡靈星空。
不知過去了多久,老翁停下了船。
“客人,你的目的地到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問魔:“接下來怎麼做?”
但是它沒有了回應,我猜測可能是來到了冥界,它受到了規則約束,故而不敢說話。
想了想,我取出那塊石頭,握在手中,開始叫喚大黃的名字。
不知多少聲後,平靜無波的幽暗河麵上,忽然泛起了一道漣漪,接著漣漪漸漸擴大,一條條波紋湧現,底下冒出連串的漆黑水泡。
十分詭異。
接著,一條漆黑如墨的影子,從漣漪下浮現了出來。
我定睛一看,那影子正是大黃的形狀。
“大黃?!”
初生的靈魂,茫然失措地看著我,窟窿般的眼洞,透出幾分陌生。
我抱著它屍體走向船緣。
“大黃,是我,我來找你了,跟我回家吧?”
“大黃,我們相依為命,你不記得了嗎?每次我要到窩窩頭,都分你一半?還有這塊石頭,我撿來放在你窩裡,你很喜歡,每天都要啃上幾口,記不記得?”
它遲疑地走近,爪子在河麵踩出小朵的水花,像是一條影子般飄蕩過來,我伸出手去,一把摸住了它的頭。
劇痛突襲!
它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我痛的差點抽搐倒地,“大黃,是我,你的主人!”
手掌上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我猛地抽手,帶出一串血花,濺入河麵。
倏然間,河麵風起雲湧,黑色的河水仿佛活了過來,掀起了翻滾的浪濤,我駭然失色,朝後跌倒,震驚張大的瞳孔中,河底飛出一道道漆黑的影子,那是一頭頭猙獰凶殘的惡鬼,腥風撲麵,獠牙碧眼,張開黑漆漆的巨口,朝我撲殺。
“塵歸塵,土歸土,歸去!”
老翁猛地揮了下船槳,一槳下去,那些鬼魂全都跌落水中,水麵上仍是浪花四起,不停有鬼魂飛出,猙獰著朝我撲來,隻是都懼怕著老翁手中的船槳,盤旋在四周,冷颼颼地盯著我。
我慌亂之中,抓住了大黃的魂魄,將它從河水裡撈了起來。
“嘩啦”一聲,我和它一起摔在了船板上。
大黃的魂魄剛好摔在它的屍體上,消失不見,下一瞬,大黃動了動,接著翻了一個身,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大黃!”
我喜極而泣,撲去抱住了它。
它舔了下我的手,接著猛地叫喚了起來,“汪!汪汪!”
我順著方向看去,老翁正站在我背後,麵目遮在鬥笠的陰影下,看不清表情,像是個無臉的鬼魂,陰森且恐怖。
手裡的船槳,正掉落水珠。
滴答、滴答。
我毛骨悚然,隱隱感覺他在盯著我流血的手掌,死寂中,甚至能聽出他劇烈的喘息,像是趴伏在黑暗潮濕地底的怪物,即將要朝我撲過來。
我甚至覺得,他好像要生吞了我。
恐懼爬向脊背,浮出一粒粒雞皮疙瘩。
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大黃馬上攔在我麵前,衝著他叫喚。
他慢慢佝僂下身子,轉過身去,開始劃船。
河麵上再次響起他蒼老的聲音。
“塵歸塵,土歸土,生者不入黃泉,亡者不入忘川,歸去吧,歸去吧。”
我緊緊抱著大黃,身體不住發抖,好在不多時,船便到了岸邊。
我帶著大黃倉促下船,同老翁道謝。
他佝僂的身軀站在船頭,手裡杵著船槳,慢慢抬高鬥笠,再次露出了那張滿是皺紋的臉龐。
“客人,記得你和老朽的約定,慢走不送。”
“好,一定。”我衝他抱拳。
船槳再次劃起,漣漪陣陣,小船載著老人離去了,如一盞枯葉,蕩漾於無邊無際的忘川上,最後成了一個小黑點。
我鬆了一口氣,帶著大黃開始朝城門口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忽地一亮,我再次看見了那條鬼火森森的甬道。
“魔,你在嗎?”我出聲。
“在。”它應了我,接著道:“你很怕?”
我否認:“沒有,但我被大黃咬了手,還招來了忘川河底的鬼魂。”
魔聲音不變,道:“生靈的血肉,於鬼魂而言,無異於山珍海味。”
“船夫好像想吃了我。”
“他也是鬼魂,一位存在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鬼魂。”
原來竟坐了鬼魂的船,我一陣陣後怕。
很快,我們出來了冥界,終於見到了光亮。
我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息,接著檢查大黃,它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不過眼珠子變得漆黑如墨,失去了瞳孔形狀,黑幽幽,深不見底。
猛地看上去,有點駭人。
“大黃,你有沒有不舒服?”
它舔著我手上的傷口,親昵地蹭了蹭我,我放了心。
“我想救活我娘,要怎麼做?”
魔道:“先去收集她的骸骨,帶著骸骨招魂。”
來到我娘的墓,我看著高大的陵墓,有些犯難,憑我之力,很難打開石棺。
魔道:“你其實有力量,隻要你願意用。”
這句話詭異又充滿神秘的誘惑,我心中一凜,立刻意識到,從我踏出閨樓的那一刻,便已走上了不歸路。
我沒再說話,隻道:“墓開。”
眼前的陵墓如同聽得懂人話,墓碑自動往旁邊挪移,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縱著外棺,將它們一層層剝離。
大黃嚇得夾住了尾巴,躲在我身後,我麵無表情,心一陣陣刺痛。
師尊以斬妖除魔為己任,我卻成了魔,我離她,越來越遠了。
痛苦蠶食著死寂的心臟,一陣陣蒼涼的痛剮著血肉。
我慢慢掀開最後一層,露出了其中厚重的石棺。
“娘,原諒我,女兒不孝,今日挖墳,是為救你。”
石棺在莫名的力量下,緩緩移開,露出了裡麵的形貌,我眼神驚悚,身體不由自主地奔上前去,兩隻手同時扣住了石棺的邊緣。
那裡,石棺的底部,竟然空無一物!
什麼都沒有,我娘的屍骨,失蹤了!
我駭然地跌坐在地上,心頭惶惶,猶如喪家之犬,大黃在我臉上舔來舔去。
“我要去問問,究竟怎麼回事,當初不是答應我,年年給我娘送燈?”
狂奔回野豬村,我連抓了幾個老人詢問,他們全都神情恍惚,嘴裡念念叨叨:“仙人啊,仙人來了,又走了。”
最後在田間找到了劉福。
他見到我先是呆呆地盯著我看,接著跪了下來:“小民叩拜仙人。”
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其實這些年過去,早已不再怨恨他,尤其他父母因我之故慘死,我心頭更添了些不安。
“劉福,是我,你不記得了嗎?”
他小心翼翼地抬頭望著我,話語也是小心翼翼:“仙人,你說什麼,小民不懂?”
我伸手扶起他,指著大黃:“這是大黃,你不記得了?我以前和你打過架,小叫花子,給王二娘放牛,我娘葬在南麵的山上。”
他眼神驚悚了一瞬,麵部肌肉劇烈抽搐,忽然垂下頭去,重重地跪在地上。
“仙人,我父母唐突仙人,都已服罪死了,請你饒恕小民一條賤命吧!”
他渾身顫抖,跪在泥地裡遲遲不敢抬頭,我便終於知曉,有道橫溝,在我們之間無法跨越。
“劉福,我不是仙人,我還是凡人,和你一樣,我是來找你打聽,王二娘去哪了?”
他戰戰兢兢抬頭,偷偷打量我幾眼,這才顫著聲音說道:“她被一群仙人接走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娘的墓地,是誰修的?”
劉福眼神思索,道:“是郡守派人來修建的,不過聽說是遵照仙人的旨意,國君陛下這才一紙詔令,將那座山圈為了禁地。”
仙人。我心裡有了猜測,又問道:“野豬村怎麼破敗成這樣?”
劉福猛地抬頭看我一眼,眼底儘是驚恐,像是憶起了極端恐懼之事。
“不,不知道,你走後三年,村裡突然生了瘟疫,許多人生了怪瘡,大家四處求醫,怎麼都不見好,漸漸有人傳,是野豬村衝撞了仙人,仙人降下天罰懲罰我們,得了怪病的人陸續都死了,王二娘本也得了,不過她被仙人接走了,後來,越來越多的人死去,仍活著的人家都嚇得搬走了,村子就隻剩下我們這些老弱病殘。”
我看向他的左腿,足踝處扭曲成不正常的形狀,但我分明記得,小時候的他,四肢健全。
“你腿是怎麼回事?”
“其他村民打的,他們怪……”他說到這裡,身體抖了抖,流露出極端害怕的神色,惶恐地望著我,瞧見我平靜的神色,他才哆哆嗦嗦地說下去,“他們怪我爹娘虐待你,因此得罪了仙人,害得整個村子跟著遭殃。”
“對,對不起!”他將頭趴在地麵,再次重重地磕起頭來。
我忙止住了他,隻是卻不知說什麼,身上也無甚金銀錢財,思索良久才道:“我已經不怪你們,野豬村的怪病我會查清……你好好活著。”
劉福倉惶抬起頭來,眼中湧出大顆淚珠,塵土滿麵的臉上,衝刷出兩條濕亮的水痕。
“謝謝,謝謝仙人!”
我悄悄地走掉了。
十年轉瞬而過。
我第二次離開野豬村,身邊同樣隻有老黃狗和一根放牛棍。
“去哪裡?”魔問。
“去找乾元仙君,我要問問他,當日他親口承諾,隻要我做了師尊的弟子,普天之下所有人都會為我娘送燈,可現在,我娘的骸骨,消失不見了。他答應我的事,為何沒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