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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咚咕咚”,海水灌進船艙的聲音。
“滋啦滋啦”,零星的燈光在閃爍。
“轟隆轟隆”,波濤洶湧的海麵上,電閃雷鳴。
遠航的巨輪觸礁,冰冷的海水衝破天窗,鋪天蓋地般灌進來,水腥味充斥彌漫整個船艙。
客艙裡,驚慌失措的人們穿上救生衣,擠向高處,尖叫聲與哭喊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海水淹沒至半腰,雲溪凍得牙齒直打顫,麵上沒有絲毫血色,奮力向上遊去。
她借助各種物體,越過一個又一個人群,遊向高處的甲板。
快了,就快遊到了!
甲板上放置了救生艇,遊到甲板上,進入救生艇等待救援人員的到來,哪怕最後整艘船沉沒,她也有機會活命。
活命,每個人的目標都是活命。
瀕臨死亡的時刻,人們才會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有多想活下來。
不斷有人哭喊“救命”,呼喊聲淹沒在人群中,接著整個人被海水囫圇吞噬。
美麗廣闊的海洋,此刻化作一頭凶猛的巨獸,無情地吞噬一條又一條的生命。
在自然麵前,人命如螻蟻,脆弱得不堪一擊。
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往前遊!
旁人的哭嚎求救,不聽,不看,不理會。
保全自我!先保護好自己!
雲溪不敢回頭,一遍遍在心底自我暗示保護好自己。
頃刻間,海水已淹沒至胸口。
擠壓、脫力、失溫……
越來越多的生命被海水吞噬。
從二層的客艙遊到了三層的大廳,雲溪看見前方有一名年輕的母親,一手死死抱緊大廳拐角處的欄杆,一手高高舉起,眼神困苦無助,還帶有一絲淒涼的堅毅。
她高舉的手中,托舉了一個啼哭的女嬰。
她的麵孔,雲溪很熟悉——
這些天,雲溪和她經常在甲板上偶遇。
自巨輪離開輪渡碼頭,便有一群海鷗跟在船身後。
船底的螺旋槳會絞死、絞暈海中的魚,海鷗跟著船有肉吃。
它們成群成群地盤旋在甲板上方,雲溪和那位年輕的母親,喜歡站在欄杆邊上,吹著潮濕的海風,眺望海上的日落和波光粼粼的海麵,用手中的麵包碎屑喂海鷗。
雲溪偶爾會低頭看一眼嬰兒推車裡的小生命,在取得嬰兒母親的同意後,彎腰輕輕捏一捏嬰兒的小手心。
棉絮一般,萬分柔軟的觸感。
嬰兒的眼睛澄澈明亮,她會緊緊握住雲溪的大拇指,盯著雲溪笑,笑得雲溪心中也變得萬分柔軟……
不要想!不要看!不要同情!不擇手段活下去!
雲溪在內心警告自己的同情心不要泛濫。
擦肩而過時,卻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抱走了那個母親手中的嬰兒。
年輕的母親,見雲溪接過嬰兒,瞬間卸去全身的力道,再無力支撐,垂下雙手,沉入冰冷的海水中。
雲溪沒有回頭看她,托著嬰兒,奮力向前遊去。
滋啦滋啦幾聲,本就忽明忽暗的電燈徹底失效,輪船陷入一片黑暗,掀起一輪更大的尖叫哭嚎。
雲溪終於遊出了水麵。
她爬上了頂層的甲板,一抬頭,便見幾簇光亮高高升起,接著聲聲巨響在烏黑的夜空中炸開。
絢爛的色彩布滿夜空,照亮每個驚恐的臉龐。
煙花信號彈。
雲溪哆嗦著唇,低頭看了眼懷中的嬰兒,嬰兒啼哭聲漸弱。
她抱緊嬰兒,緊貼在自己懷裡,站起身,向船尾跑去。
破損進水的船頭越陷越深,甲板上的桌椅向低處滾去,船尾逐漸翹起。
船尾聚集的人們,群情激奮,哭嚷著,向幸存的工作人員發出詰難。
“為什麼沒有及早發布疏散通知!你們這是草菅人命!”
“我的爸爸和孩子沒有跑出來?怎麼辦?你們會不會派人去救?”
“你們的船質量是不是有問題!為什麼會這樣?”
“現在有沒有人過來救我們?”
……
一部分工作人員安撫人群的情緒,另一部分人放下救生艇,組織人群逃生,負責人拿起喇叭,高聲呼喊:“母嬰和孩童,優先排隊,進入救生艇!”
有個男人想要強行登上救生艇,維持秩序的警衛員毫不猶豫,使用高壓水槍驅趕,然後把他拖到了一邊。
雲溪跑到船尾,聽見喇叭喊話聲,心中竟生出一絲卑劣的慶幸。
慶幸自己一時心軟,救下了這個嬰兒,獲得了優先登陸救生艇的資格。
可生的希望轉瞬即逝——
救生艇沒有座位了。
警衛員站成一排,用軀體組成人牆。
他們身後的救生艇,坐滿了年輕的婦女、嬰兒、孩童,正緩緩下放到海麵上去。
驚恐憤怒的人群齊齊湧上,幾乎要衝破警衛員的包圍圈。
雲溪也趁機衝上去,將手中的嬰兒,胡亂塞給了救生艇上的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眼睛瞪得像銅鈴,詫異地看向雲溪,雲溪隻來得及高喊一聲“救救她!”,便被警衛員的高壓水槍攔到了身後。
人群擠壓推搡,她不小心跌倒在地,身上被人踩了幾腳。
她掙紮地爬起來,擠到欄杆邊,探身向下看去。
救生艇已落到海麵上,那個女孩懷裡抱著女嬰,並未將之拋棄。
雲溪鬆了一口氣,雙臂攀著欄杆,無力地跌坐在地,緊繃的情緒和求生的信念霎時土崩瓦解,她絕望地等待死亡到來。
一切掙紮求生都付諸東流,不過是在艙內死和艙外死的區彆,結局終歸是葬身大海。
雲溪隱忍一路,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不再壓抑情緒,釋放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恐懼與絕望。
海麵上空黑雲翻滾,天際轟隆隆作響,狂風暴雨席卷而來,甲板上的尖叫哭喊聲儘數淹沒在雷雨聲裡。
船尾越翹越高,漸與海麵呈現九十度的直角,甲板上的人,宛如一個個滾入熱鍋的餃子,跌落到大海中去。
雲溪翻身到了欄杆的外圍,身體緊緊攀附在欄杆上。
一切的掙紮,隻不過是為了延長幾分鐘的生存。
她不知道這些掙紮還有什麼意義,大腦無法理性地思考,她隻是憑借本能般去做這些事。
還有好多事沒做完,好多人沒告彆,好多話沒說出口……
等待死亡的時刻,她發現自己無比眷戀這個世界,她不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