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霜重飛難進(2 / 2)

鏡鸞隱 常九思 4672 字 8個月前

慕容氏將頭慢慢抬起,暮陽西下,有著幾分涼意。

“內務府供上的熏香,陛下這幾日可還在用?”

“陛下近日睡不安穩,太子妃進了幾味安神助眠的藥材,陛下用著倒是比往日好多了。”

“那就好”慕容氏登步輦,嘴角裂開一絲笑意:“今日的晚霞分外絢爛,隻是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日落星升,夜幕將重重疊疊的宮闕籠罩住,明亮的宮燈依次掛起。慕容氏站在殿外,身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

她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他。

慕容氏隻覺得恍如隔世,抬頭便看見不遠處,昭帝一身青衫便衣,站在殿門口,隔著皚皚白雪,與她遙遙相望,眸光泓然。

一瞬間,時光像是靜止了。

恍惚間,她又看見了他撐傘走來的模樣,玉冠束發、眉目微蹙,像是在心疼她.....

殿內宮人都退了出去,李公公掩門前低頭低聲解釋道:“陛下近日日夜咳嗽,睡不安穩,今早服過藥,才有所平複。”

走入殿中,已經撤了龍涎香,有著淡淡的藥香味彌漫著。

慕容氏側過頭去,斂眉道:“陷害忠臣、勾結謀逆,樁樁件件,均是罪不容誅。而今聖上傳召逆賊,又是為何?”

“死的確是件很容易的事,不過是一段白綾、一壺毒酒,甚至是一段猜疑。”昭帝語氣一點點變得冷冽,“谘爾慕容氏,乃丞相慕容奇之女也。鐘祥世族,毓秀名門。性秉溫莊,度嫻禮法。茲仰承太皇太後慈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後正位中宮,以母儀天下。立後詔書是一早就擬好的,上麵寫的從來都是慕容茹汐。”

宮城裡的冬日格外的漫長,即便用上了最好的銀絲炭,此時的乾元殿還是那樣的寒冷。

聽著昭帝將立後詔書一字字念來,慕容氏驚然抬頭,隻覺得通身寒冷。

“為什麼?”她喃喃道:“竟原本便是打算立我為後......”

為什麼會這樣?

野曠天低樹——

慕容氏抬起頭來,暮色染紅了天際,她忽然想起那年,他剛承皇位,她年華正好,十裡紅妝,沈冠霞帔,被迎進皇宮。

雖受十六王爺阻攔未能封後,他卻為她開了先例,甚至不惜與十六皇叔起了爭執,讓她以妃子之身,從太極門正殿入。

嫁與沈戶,是她此生最開心的事。隻是從青梅竹馬到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如同天下所有的夫妻,新婚的熾熱終究被時間消磨,由濃轉淡。

慕容氏第一次下令殺的人,是新入宮的年貴人,中郎將的獨女,喚作如熙。

第二日一早,慕容氏剛梳洗完,沈冠還未來得及戴,昭帝就匆匆趕到。

“德妃,朕知道年貴人是跋扈了些,可她才十六歲,朕不過是嬌寵了些,你又何必真下手殺了她?”他抓著她細弱的手腕,雙目通紅。

“她留不得。”慕容氏一使力,抽出自己的手。年貴人何止是張揚跋扈,她父親中郎將年豐與十六皇叔勾結,而年貴人不過是他們手中的一顆棋子。在年貴人的寢宮裡搜出來了朝廷兵庫賬冊。

昭帝初登帝位,表麵上海晏河清,君臣和睦,實際上外有北胡虎視眈眈,內有十六皇叔心藏叵測。

而他又心性軟弱,狠不下重手,眼見賊子越來越張狂,慕容氏不得已隻能為她私底下平衡各方勢力。

可昭帝不信她,她又何必解釋。

“慕容茹汐,曾幾何時,你變得如此可怕。”昭帝的手中空落落的,眼前的女子燦若桃李的臉在他眼中看來滿是血腥猙獰。

聽了這話,慕容氏閉上眼,卻是一言不發。

那晚,昭帝宿在了新晉美人姚答應那。第二日,下旨追封年貴人為年妃,年豐加封二等爵位,離京調任淮陽。

從此,昭帝開始疏遠她。

他雨露均沾,專注於朝政,後宮之事概不過問。

她為他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結果不過是將他越推越遠。

後來,沈戶遇到了寧鈺——有著江南女子獨有的嬌俏與溫婉的女子。他為她荒廢後宮,獨寵一人,甚至修建了寧園,將她好生護著。

他愛寧鈺的純潔、良善,她卻要偏偏將她毀去。

多年後,當他攜她登上帝後之位時,四目相望,猶如陌路。她總是平靜端莊的坐在後位上接受新人的朝拜,帶著溫婉大方的笑容。

母儀天下,她無可挑剔。

暮色昏沉,慕容氏目光迷離,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掩麵將酒飲儘。

她擱下酒盞,低聲道:“我慕容茹汐乃是重臣貴女,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我自是配做你的皇後。”

好像又回到了十三歲那年的除夕宴。天際炸開眼花,年輕人的歡聲笑語穿過整個長春殿。一輪詩詞下來,慕容氏拔得頭籌,她意氣飛揚。——慕容茹汐,三朝元老、當朝丞相慕容奇的獨生女,那時的她朝氣蓬勃又大膽的很。

先帝笑問:“可有什麼想要的賞賜。”

她朗言道:“我慕容茹汐願效仿木蘭,投身戎馬,衛國殺敵,護大燕一世安寧。”

可到頭來,她這一輩子都被困在了宮城裡,更是成了自己曾經最厭惡的人。

她嗤笑著問他:“這一路走來,腳下屍骨無數。你說可不可笑?

酒入心頭,不知是毒性發作,還是心確實痛到機製,慕容氏的喉中突然咯出腥甜,暗紅的血溢出嘴角。

“我慕容茹汐貴為丞相府嫡女,自幼研讀四書五經、兵書謀略,卻一生被困在這城牆之內,做儘了壞事。這一生,竟是從頭錯到尾,可笑,可笑至極!”慕容氏望著昭帝,眼中僅有的一絲光亮終於消散。

她伏在地上,行了大禮:“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夢醒一晌歡,終與故人彆。沈戶,若有來生,願死生不複相見。”

他知道,這是她的訣彆。

昭帝將她輕輕地抱入懷中,她氣息微弱,臨終之際呢喃道:“錯了,竟都錯了!”

沉入黑暗前,慕容氏恍惚聽見有人說:“你先去,我很快就去陪你。”

他將她抱入懷中,血染衣裳,像是那年嫁衣如火。

六宮鳴鐘,昭帝守在慕容氏身側一夜無眠。那個聰慧驕傲的姑娘終是離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