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水,轉眼已是半月。
話說肅王一到廣陵郡,就大刀闊斧,嚴查糧庫虧空一事,廣陵郡太守首當其衝,以貪汙之罪入獄,整個廣陵郡乃是戶部都人心惶惶。
聖上尤在病中,朝中諸事大多由寧王和淩王處理。
乾元殿中,燭火忽明忽暗,照在年老的皇帝臉上。
慕容皇後遣退宮中侍女,安靜地坐在床前,靜靜地看著眼前沉睡的男子。
原來,轉眼間,她和他都老了。
歲月忽已遠,可當年發生的一切,卻如同附骨之疽,隻怕她這輩子都無法忘卻。
這麼多年,她身居高位,獨享尊榮,可她的心卻仿佛有千萬根線絞在一起,勒出一道道血痕。
望著這個自己恨了一輩子卻愛了一輩子的人,喃喃自語:“蘇昱,這輩子若是為你下了地獄,那也是我心甘情願。”
那年,她十八歲,那時的她還叫著他“戶哥哥”。他也還是那位斜倚柳樹,輕搖折扇,對著她儒雅淺笑的溫潤公子。
細細思來,她的一生,無論是喜是悲,竟是都同眼前的這個人糾結在了一起。
她,慕容茹汐,三朝元老、當朝丞相慕容奇的獨生女。與他,當今太子蘇昱,是親梅竹馬的玩伴。
她看著他登上大統,看著他意氣風發,看著他封疆裂土,看著他年年選秀,看著他大封宮人。隻是她從不怨,因為她知道,那些女子從頭到尾從未入了那年輕帝王的心裡。
終有一日,看著他他下了聖旨、行六禮,看著他將自己娶進宮裡。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紅蓋頭掀起的瞬間,她驀地想起了這句詩。
紅燭搖搖,大紅宮裝,鳳冠霞帔,她是他的妃子,更是他的妻子。
一入宮,便封為德妃,更是入居鳳儀宮,位居後宮之首,固然有著優渥功臣之意,可何嘗不是對親梅竹馬之人的偏愛。
成親後,他也曾牽著她在細雨中品茗對詩,看山青青兮,遠山如黛;他曾陪著她在絲雨中漫步曲徑,看雨打芭蕉,荷葉飄香。
她原以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從此是他的妻子,便是此生不渝。
可她不知道的是,世間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改變的,尤其是人心。
還記那日,她為他在禦廚房整整忙了兩個時辰,隻為了親手為他做一碗降溫的蓮子羹。待他下朝,她滿心歡喜的將冰鎮蓮子羹端到他麵前,還未開口,他卻興衝衝的告訴自己,他終於遇到了自己想要傾儘一生去照顧的人——寧鈺,那個才剛入宮的江南秀女。
原本豔若桃李的臉,頃刻間青白一片,她的心仿佛生生被撕扯成兩半,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良久,才開口,目光看著他,聲音有些飄渺:“那臣妾呢?”
“你自然還是朕的好德妃。”
他一邊喝著蓮子羹,一邊講述著那場初遇,在那個桃花樹下,逶迤白色拖地煙籠梅花百水裙,淺淺一笑,現卻似誤落凡塵沾染了絲絲塵緣的仙子般令男子遽然失了魂魄的女子。
她沉默地聽著他的話,望著窗外開的正好的桃花,心中一酸,麵上卻浮上淺淺的笑意:“難得陛下遇上真心所愛之人,如此甚好!”
年輕的天子放下碗,雙手握住她:“汐兒,你不會怪朕吧。你放心,你我多年的情分,在朕心裡,你終究是旁人不一樣的。”
水霧浮起眼眸,她卻隻能笑著點頭!
鳳儀宮從此門庭冷落,一年之中怕也唯有幾次盛大的宴會才有機會見著他,深宮歲月,唯有寂寞。
為了那個女子,他冷落後宮三千佳麗,甚至不惜忤逆群臣,冊封她為“慧敏皇貴妃”。寧鈺喜靜,他便為她單獨建了園子,取名“寧園”,除了他和服侍的宮人太監,無人可接近。
她看著那女子封妃,看著她生子,看著她即將封後。
卻道伴君如伴虎,誰能料到那個寵冠後宮的女子竟在一夕間失了恩寵。
眾人隻道是少年皇帝風流薄情,喜新厭舊,隻有她知道,那年輕的皇帝夜夜醉於乾元殿中。
那日,寧貴妃去世,他將自己關在乾元殿整整一天,她跪在宮門口,從天亮到天黑。她終於明白,他最愛的人走了,哪怕她跪倒天荒地老,在他心裡都是無足輕重。
她從冰冷的青石板上站起,眨了眨眼,一滴清淚在青磚地上形成了一個圓形的水漬,細小的聲音讓她覺得那麼真切地聽到了自己心底某處,正慢慢地破裂開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一步步的走到寧園的。
五歲的沈南意跑過來抱住她:“母妃沒了,你可以帶我去找父皇嗎?”
在第一眼見到那個小孩子的時候,她便愛上了那個玲瓏剔透的孩子。往後種種,雖是存心而為,可曾經的疼愛卻也是真的。
從此以後,寧園成了禁地。
封門那日,她站在他身後,看著天子薄唇緊抿,劍眉深蹙。
合上寧園的門,他親自落鎖。
就在當夜,她悄悄來到寧園,卻見到了他。她躲在門外,看著他一身酒氣,身邊的酒壇倒得七零八落。
寧貴妃去世後,他仿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曾經雷厲風行、殺伐果斷的聖上將朝政下放大臣,多數的日子隻呆在她的鳳儀宮中,看她作畫,聽她彈琴。
後來,他終於冊封她為後,世人都讚帝後情深,實乃本朝之幸事。
卻不知在每年寧貴妃的忌日,他都將自己關在寧園,一個人安靜地喝著酒。
有一日,沈南意拿著詩過來問她:“母後,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這句詩說的是什麼意思?”
突然就落了淚,她終於明白,無論她傾注了多少愛,可終其一生,她和他都相隔漢水般寬廣的距離,永遠都無法觸及。
可是,她不在乎他心裡思念的是誰,他隻知道在這幽深廣大的千重闕內,能夠陪伴在他身邊的人是自己,並且隻有自己,這就足夠了。
小時候,曾有算命師給她批了命,說她命中富貴,卻是一生坎坷,不得所愛。
可她偏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