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頓了頓,指尖輕輕劃過她皺著的眉,隨即握著她單薄的肩側,將人轉了個邊,“敲兒,你若往後看呢?”
謝玉敲驀地一愣。
往後看,便不是京都城內,而是遠郊外,更加廣闊的萬裡河山。
雨後日光融融,蒼茫深遠的,她眼前不再是細化成無數個小點的人影,也不再是那些鱗次櫛比的歌台酒樓,而是春光無限好的一片天地。
蒼生與螻蟻,不過是其間一粟。
隻一眼,她便徹徹底底的明白了宋雲遏。
他從來都是這樣一個人。
“四年前,父皇染病後身子漸漸傾垮,師傅在天牢蹊蹺身故,相府樂師帶著玉璽出逃。後朱嶙掌權,這武康的江山實際上早已易主。”宋雲遏聲色沉沉,“這幾件事,看似毫無關聯,但……”
頓了頓,他沒再繼續說下去,而是轉了話口:“眼下,這廟堂沉屙痼疾,而我身為武康的永安王,政上雖無實權,實則領著龐大的永安軍,威脅太大,朱嶙早已忌憚許久。”
所以去北漠,是早晚的事情。
宋雲遏心如明鏡,“敲兒,武康雖然內部不穩,但你也知道的,連年的邊患、蠻夷的數次進犯才是武康最大的禍端。”
北漠十一城,常年經受其擾,民不聊生。
所以席上一口便應承去北漠,也是宋雲遏早就做好的抉擇。
權力要握,但蒼生更要護。
謝玉敲知道宋雲遏從來對那龍椅之位不甚在意。何況,自她父親離開之後,宮裡外誰人不知永安王隻是一個被朱嶙壓得毫無反抗之力的失勢王爺。
如非永安軍在手,他今日也不會得此禍端。
——可若是連永安軍都未能收入麾下,他們甚至同朱嶙對峙談判的籌碼都沒有。
朝廷、江湖、邊患,三者從來都是糾纏煩冗的,朱嶙的手早不知探得多深,謝玉敲秀眉擰得愈深,又驟然抻開,她握住宋雲遏的袖袍,發了些力,“所以今早,在你寢殿,你說的於情於理。”
“四年了。”宋雲遏眼睫捎著點苦意,“按照你從前所說,我倆不應當同幼時那般親密,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這麼做,或許他人會信幾分。”
“可經年的根畢竟紮得太深,如若今日這種小事我都不幫襯你幾分,”宋雲遏袖袍下的手反握住謝玉敲的,“旁人不提,但以朱嶙多疑的性格,此番,就不隻是我獨自去北漠了。”
謝玉敲自是也想到了這一點,“朱嶙心思是真夠重的,這些年我倆若真的離心,此番同你去北漠,我和你便等同於棄子,卻仍尚存威脅,離京都太遠,他難以監視和管控。”
但謝玉敲入廟堂,以她的身份與才識,以及同清帝、永安王的關係,又同樣對朱嶙有所威脅。
今日公主與李鳶一事,倒是直接給了朱嶙一個做決定的契機。
把謝玉敲留下,就如同把永安王的把柄留了下來。
所以謝玉敲想要留在京都,也必須留在京都。
可——
謝玉敲盯著遠處的鼓樓,廟裡的和尚已經在做敲鼓的準備,曆經幾百年的青銅鐘鼓上鏽跡斑斑,“春闈放緩,不知為何,我心裡總覺得不踏實。”
“今年加了殿試。”宋雲遏解釋道,“入榜者再進翰林院選拔,分派官職。”
他輕輕一笑,安慰謝玉敲,“聽聞是老太傅那邊生病耽擱了點時間。放心吧,名次總不能做手腳,畢竟最後卷軸都會放出供核查。”
“就是,”說到這,他突然一聲歎息,“到時候沒能同你一起分享這份喜悅,挺可惜的。”
“對我這麼有信心呢?”謝玉敲眉間舒展,也跟著笑了,“我考的可是都理欠司呢!”
宋雲遏看向她,目光融融,“當然信了。而且,我也信你終能入雀台司,做那女官之首,得償所願。”
暮鼓聲應時而起,聲聲震心。
他起身,束發垂肩,眉眼修長疏朗,“而永安王宋雲遏,必須保住武康的山河。”
謝玉敲跟著傾身而起,桃林落花紛飛,滿眼撞開的是迤邐春色,霎那間,她想起義淨師父傳授給他們武功時的那一句教言。
隨心、隨緣、隨性。
她抬頭看著他,眼眸發亮,如灼灼桃華,“我之所求,也不過是海晏河清,家國安康。”
她這話說得鏗鏘,宋雲遏卻像是再是忍不住,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聲音帶著點顫抖:“可是敲兒,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
臨彆之際,他也不是真的淡然,至少對謝玉敲,他是既害怕擔憂又不舍,隻想把自己的一片真心剖給她看,“……我會想你的。”
可這是謝玉敲向來都避而不談的事情。因為不止是宋雲遏會掛念,她對他,也同樣萬般的舍不得。
她回抱住宋雲遏,卻隻是須臾片刻,便克製地鬆開手,退出他的懷抱。
謝玉敲從來不是敢於直言內心的人。那些隔在兩人之間的萬重山,那些舊俗規製,她必須親手、一步步的去打破。
而且她也不需要活在他人的庇護之下。
因而這份舍不得,到最後終是礙於種種而封緘於口,落回心間。
卻不知此一日後,故人江海彆,幾度隔山川。這份情思到最後,謝玉敲竟是再未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