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他身邊就隻有一個謝玉敲,心裡也隻有一個謝玉敲。
但謝玉敲這一聲呼喚,實在是太過久遠,像是單薄長夜孤枕難眠時的一聲,宋雲遏一下便回過了神。
眼下的場景並不太適合同她相認。
前路凶險詭譎,他本來隻是想用武功逼退她,不想這麼快就暴露身份,誰承想,他的敲兒還當真讓他刮目相看了——
七年前,她的武學造詣本就不在他之下,沒想到文官幾年,在朝堂上整日勾心鬥角,她這武功竟是也半點沒落下。
使劍,他一直是她的手下敗將。
思及此,宋雲遏眉間笑意愈濃,他重新帶上鬥笠,背身抬步朝竹林更深處走去,“跟上來,馬留在此處。”
他所行方向並不是車轍印的指向,謝玉敲心有疑惑,但終是沒有過問,她也帶上麵罩,重新束了發,跟上他。
卻始終隔著幾十步的距離。
她還沒從那股震驚的餘震中緩過來,昨夜那些被暫時壓製的疑問再次鑽進腦間,她步伐快了些,正欲追上宋雲遏,竹林裡驟然驚起一灘紅臀鵯鳥。
兩匹來自塞北的馬,步履穩健,紅鬃亮裘,蹄項八尺,姿態挺拔,更奪目的是坐上二人,一位端正俊美,是中原人相貌,另一位卻是卷發藍瞳,儼然是來自疆北,隻是看起來年紀還尚淺,瞧見謝玉敲時,他滿麵的怒氣與憤恨如何都壓不住。
謝玉敲止住腳步,不再向前。
天色漸漸亮起,離謝玉敲稍遠的那匹馬上的人率先躍馬而下,又拍了拍還坐在鞍上怒目圓睜的異族少年,“胡數剌,把馬圈起來,再去把牛車帶來。”
說著,他朝謝玉敲這邊走了幾步。
趁著清晨的光亮撒來,謝玉敲終於徹底看清他的相貌,卻驟然呼吸一窒。
“是……林將軍?”她嘴唇翕動,扭頭看向身前的宋雲遏。
“世間已沒有林將軍了,”林空抱手輕笑,喚的卻是謝玉敲先前的稱呼,“玉敲姐姐,見到我是不是很欣喜呀?”
“……”謝玉敲吐出口氣。
這林空還和小時候一樣,擅長各種巧言令色,卻不煩人,至少因為他輕快的語氣,她提了好半天的那顆心終於歸回了原位。
終於有了故人相見的實感。
“先彆話家常。”宋雲遏神色淺淡地看向牽了牛車來的胡數剌,“找個隱秘的地方,再行商議。”
正從牛背上下來的胡數剌聽見此話,他漢語還未學的完全,此刻卻因為焦急說得異常迅速順利:“不是,青冥大哥,這女人也要一起跟著去?你剛剛不是說要去把她打退嗎?”
打退她?
謝玉敲捏了捏腕骨,難怪剛剛宋雲遏的劍來的又快又利,原來是真的存了這種心思,她眸間隱隱慍怒,這時,宋雲遏卻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袖口。
又指了指牛車。
縱使多年未見,謝玉敲還是一下便領悟了他的意思。
怨氣一下便散了。
她收回放在劍柄上的手,繞過那還滿腔怒火的少年,徑直先上了牛車後麵的乾草板上,明媚的笑容在麵罩下隱隱浮現,“那就走吧。”
林空聞言一把摘下外衫,露出內裡的粗麵布衣,又三兩下在額間係了條頭巾,一氣嗬成,活像京都城內雜耍的變裝藝人。
謝玉敲有些嗔目,突然感覺肩上披來一件帶著餘溫的寬鬆外衫,也是麻布料,帶了點融融香氣。
是桃花香。
她心神一顫,看向宋雲遏,卻被那硬邦邦的異族少年刺了一句:“你也太蠢了吧,穿夜行衣,生怕彆人不知道你是刺客似的。”
謝玉敲輕咳一聲,沒有辯駁。
倒是宋雲遏麵上添了些微微的不滿,他看向胡數剌,“我先前告訴過你,往事不咎。”
胡數剌是後來才知道宋雲遏的事情的。
那時候,他跟了宋雲遏已有幾月時間,對他崇敬又仰慕,自是理所應當的,對素未謀麵的謝玉敲帶了些不由自主的怨恨。
他恨京都城那隻隻手遮天的鷹,更狠那些蟄伏於鷹巢底下的人。宋雲遏和他講過無數遍的靜心靜思,可一旦遇見了,他還是無法自控。
但宋雲遏知道,他是該恨的。
隻是,他這回恨錯了人。
他微微歎氣,拉住胡數剌的手腕,把他掀上牛車,“林空,你拉車,記著,順著竹殼上的劃痕走,不要跟著車轍印。”
說罷,他又看了眼謝玉敲。
卻見姑娘如玉似的臉低垂著,嘴唇抿成一道細細的線,眉間微蹙,像在思考著什麼。
晨風舒涼,卷起謝玉敲臉側發梢。
宋雲遏指尖扣著布裡,忍著蠢蠢欲動的,想要把她攬進懷裡的旖旎心思。那年報恩寺藏經閣的情思,在經年累月之間,已成了無法言明的遺憾。
牛車在泥路上滾滾前進,向著薄日而去,駛向未知的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