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行 他們為什麼哭?哀民生之多艱(2 / 2)

未央賦 石門之客 3637 字 8個月前

日出之際,一列列禁衛軍走了過來,他們穿著金色的甲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五尺長的佩劍係在腰間。他們是開路的前鋒,要在皇帝的鑾駕到達之前,最後檢查一遍秩序。他們審視秩序之時,一隻手握在劍柄之上,仿佛成了戰場上的英雄,時時刻刻預備拔劍而起,隻是他們對麵的,並非匈奴,並非外敵,而是平縣的百姓:“等陛下的鑾駕經過,一個個都跪好了,不得亂動!”

到了隅中,我立在人群之中,已經雙腿酸脹。漸漸燥熱的陽光使得人群變成了一個即將沸騰的鼎。這時忽見街巷的一頭出現了兩排十幾匹灰色的高頭大馬。馬蹄噠噠地落在石板上,比喧天鑼鼓更有震懾力,瞬時間,百無聊賴、竊竊私語的人聲消失殆儘,人群都肅穆了下來,都往同一個方向看去。

一個巨大的六駕乘輿出現在了視野中,左右兩側,各有八人身騎八匹白色的駿馬,均頭戴武士冠,威風凜凜,護送著這個乘輿緩緩前行。

“跪!”這個命令像是波浪一樣,從人群的這一端傳到了人群的另一端,人群隨著這命令的傳達,也如同潮水一樣,跪了下去。山呼萬歲的聲音蓋過了馬蹄噠噠。

我在跪地的人群中喘不過氣來。密密麻麻的人成了匍匐的螻蟻,他們的臉上卻充滿了興奮,甚至狂喜。

“你既數年前便見過朕,看來,朕同你倒是有緣。”陛下也側過頭,拂去了落在我鬢邊的花瓣,他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像是剛飲過花蜜一般。

“陛下可曾瞧見跪地山呼萬歲之人?那些皆是我的鄉人,他們見著陛下的大駕,就像是見著了神明,還有不少人涕泗橫流。”

他聽了這話,微微一愣:“涕泗橫流?朕從未注意過。你的鄉人為何哭泣?”

我心裡一動,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哀民生之多艱。”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良久,他才又擠出一絲笑,說:“你還知道離騷。”

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顧左右而言他,便回應:“不止離騷。我還知道論語之言。隻是不知道,陛下知不知?”

他有些詫異:“你一個舞女,還準備同朕論詩書?”

我看著他說道:“魯哀公曾對孔子說,寡人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未嘗知哀也,未嘗知憂也,未嘗知勞也。陛下可知這一句話?”

他點點頭:“朕不僅知道這一句,而且還知道,君入廟門而右,登自胙階,仰視榱棟,俯見幾筵,其器存,其人亡,君以此思哀。”

這一次愣神的人成了我。我沒想到他是熟諳詩書之人。這讓我對這個曆史上的荒淫昏君有了不一樣的認知。

他看我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嘴角隱約有了一絲笑意:“君昧爽而櫛冠,平明而聽朝,一物不應,亂之端也,君以此思憂。”

我心裡暗怨自己對古文的一知半解,學到用時方恨少。隻聽他繼續說:“君平明而聽朝,日昃而退,諸侯之子孫必有在君之末庭者,君以此思勞。”

最後,他朝我促狹一笑:“看來,你對聖人之言,知道的還不少。不過,此話出自荀子,並非論語。”說罷,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

我隻能硬著頭皮說道:“多謝陛下指教。陛下所言,可是君主之哀,君主之憂,君主之勞?那陛下可知,百姓之哀,百姓之憂,百姓之勞?”

他起了身,正色道:“你不願入朕的後宮,可是想入朕的朝堂?”

我忙搖了搖頭:“朝堂之事,我知之甚少。我所知,唯有闔閭之事,唯有平民之事。”

“那你所謂的百姓之哀,百姓之憂,百姓之勞,是為何?”

“我乃平民,我知道,平民百姓沒有時間感慨器存人亡,以物傷懷。他們憂心簞食瓢飲,憂心田租賦稅,憂心酷吏橫行,他們勞其體膚,侍桑弄蠶,忙於耕織,披星戴月。有人怕天寒地凍,衣裳正單,可有人心憂炭賤,寧願天寒。”

他有些詫異地看向我,但並沒有打斷我的話。

“陛下既知論語,哦,不,荀子之言,那麼必然知道後麵那一句‘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陛下為君,但為君者,不應當隻知道君主之事,也該體會百姓之哀,百姓之憂,百姓之勞才對。”

他訝然歎道:“你一個舞女,竟有這般見識。所以,你想讓朕怎麼做?”

“大漢天子之中,我最欽佩之人,乃是孝宣皇帝,興於闔閭之中,知百姓疾苦,所以能勵精圖治,令百姓稱道。陛下應當向您的祖父學習,去那市井之中,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去哀庶人之哀,憂庶人之憂,知庶人之勞。”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稍許,也許有半炷香的時間,我聽見他輕輕地說了一句:“……去看看也無妨。”

我舒了一口氣。

他的聲音又從我耳邊傳來:“不如,就去你的家鄉,豫州平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