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隻一眼便看完了,評價道:“比方才鄭美人的詩倒是好些。最後,‘一杯壽客,以敬東皇’一句,怕是出自班婕妤的手筆吧。”
“陛下明鑒,正是。”衛容華微微紅了臉,頷首道。班婕妤也在一旁盈盈笑了。
我笑著點評道:“衛容華此詩可是為今日宮宴做了總結了,前麵幾句,一番白描,也是極好。詩會場景,曆曆在目。推景及人,像是眼前重新演了一遍似的。看來作詩,萬萬不可求辭藻堆砌,有情有心,自然是打動人的。”
“你倒是頗有領悟。”他撫了撫我的肩膀,說道,“現在不如題你的芙蓉詩吧。”
“現在便題?”我吃了一驚,本以為我的大腦尚且能歇上半晌,好歹讓我從充斥了舜華與幽蘭的大腦的犄角旮旯裡,找尋出一些芙蓉的詞句來,沒想到他的腦子裡卻一直惦記著我的芙蓉詩。
“不然呢?方才不是說好了,看完了其他人的詩便題你的芙蓉詩?”
“可是……”我麵露難色,卻一時想不出推諉的理由來。
這時候,一個熟悉的嬌滴滴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陛下,依妾看,趙婕妤怕是文思枯竭,故而推三阻四,不然陛下免了趙婕妤的題詩,讓趙婕妤為眾人表演助興如何?”
隻見鄭美人看著我欲與還休、一臉為難的樣子,眉飛色舞地搶了話。
陛下瞥了她一眼:“你若是閒著,不如先好好想想你欲為眾人表演什麼?重陽佳節,若唱長門賦,怕是不合宜的。”
“陛下,妾未曾猜錯了花簽,也不曾提錯了詩。”鄭美人的氣焰似乎一下子被澆滅了。
“你竟好意思再提你那首詩?”陛下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那可能稱之為詩?不過是堆砌了些辭藻罷了。”
“妾自知才華不足,正如此,方可得陛下指教。”鄭美人含著委屈說道。
陛下沒有聽出“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之音,歎了口氣,道:“你並非無才,不過是不肯用心罷了。”
鄭美人不敢再做聲,立在一邊,雙手絞著帕子。隻怕她心裡將這手帕當成了我,想要揉捏到看不成形狀為止,甚至是撕扯成千片萬片。
我看似占了上風,但得了她的恨,心裡也並不舒服。後宮是女子的戰場,硝煙無形,烽火無煙,卻依舊戰況激烈,而且無休無止,沒有終局,輸家贏家,浮浮沉沉。
這是我離這戰場最近的一次,鄭美人的敵意尚且是明槍,而非暗箭,不知道未來還將有多少戰火,我還能不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明明是腹有詩書的女子,明明都囿於同一方四角的天空,卻一日一日嫉恨這個人,妒忌那個人,一日一日在毫無意義的爭吵與交鋒中,虛耗了流年,虛耗了青春。戰場如斯,我卻寧可丟盔棄甲。
班婕妤寫道:何故鬥群芳。那是她的悟。
我何嘗願意與群芳相爭?百花爭豔又如何,最後何嘗不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我沒有再言語,也不再找借口推卻,隻是兀自走向了書案,提起了毛筆,詩句與墨汁一同滴落在竹簡上。
白霜撲麵作鉛華,
赤輝為脂抹雙頰。
朔風不改芙蓉麵,
反添風流氣自華。
不交桃李與嬌杏,
淩寒枝頭笑春花。
芙蓉不與百花爭春,卻不失鮮妍明媚,是秋色中獨一份的風流。
可寫完了這幾句之後,一個問題浮上了心頭。倘若秋霜秋風,變成了風刀霜劍呢?如今枝頭笑東風又如何?在真正淩霜傲雪的寒梅麵前,芙蓉與春花又有什麼區彆?
這個問題讓我愁腸百結,才下心頭,又上眉頭,隻能悠悠停下了筆。
律詩應當有八句,可最後兩句,我無論如何寫不出來了。
停下了筆,又默念了一遍,這六句倒是意興昂揚,並無低落,可在字裡行間,我卻看見了王娙娥的惆悵,還有她用淚水暈開的“恨”字。
陛下與班婕妤交頭接耳,在認真地評論我的詩句,他們衝著我笑,溫言細語,像是在誇讚,像是在提意見,其他人也不停地含笑,附和幾句,也有鄭美人時不時用她的杏眼瞪我一眼。
古體詩比近體詩更加自由,不拘格律,不限韻,所以無人在意我的行數。
可這些好像都不重要。王娙娥的“恨”字與我竹簡上的“笑”字交疊在一起,旋轉,放大,新人,舊人,春花,秋華。仿佛這天與地也變小了,小的隻剩下了這寥寥的幾個字而已。
我隻是頹然地坐在案幾旁邊。
而這案幾旁是一群芳齡女子,雲鬢擾擾,脂香嫋嫋,羅衣如雲,中間圍著一個著通天冠,衣服上繡著十二章紋的男子。
這是我抬頭見到的天與地。
“怎麼了?詩是意誌昂揚,可寫詩的人為何反而頹唐了?”他笑盈盈地問我。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的。
“我——隻是累了而已。”
注釋【1】:壽客:菊花的彆稱。東皇:東皇太一,天神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