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二十三年前,那時的斷情欲正在某重點高中讀高二,他第一次遇到了師書就是在這年秋天的開學季。
那天早上班主任下課前幾分鐘,宣布班裡要來一個轉校生,是名男生叫了師書,看著年紀小,特意交代他們不要欺負他。
班裡男生立刻起哄說:“他又不是小姑娘,我們欺負他乾什麼。”
班主任說:“行了!好好上課,那個,斷情欲,你出來一下。”
坐在教室後排的斷情欲聞言,合上化學書本,跟著班主任出去了。
到門口的時候,班主任說:“這孩子可能性格比較孤僻,不愛說話,你呢剛好缺個同桌,要不,讓他和你當個同桌。”
斷情欲是無所謂,反正他自己也不愛說話,兩個都不愛說話的人湊在一起,也不錯。
“無所謂。”
班主任笑了笑,問:“你家今晚方不方便?我要做個家訪。”
“家訪?”
提到家訪斷情欲的臉色瞬間就變了,他那個破家有什麼好訪的。是看那成天對他沒好臉色的無血緣關係的哥哥謝與折,還是整天用低三下四的語氣伺候這個大少爺起居的張葉,還是那位西裝革履的繼父,謝辭彆。
斷情欲硬邦邦地回絕:“不用了老師,不需要家訪。”
班主任不依不饒地苦口婆心:“家庭環境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環,它關係到你以後的發展和人格養成啊。”
斷情欲抗拒道:“不用了,謝謝老師好意。”
“哎,”班主任惋惜地歎了口氣,又問:“哦,你身體沒有大礙了吧?”
前幾天斷情欲因為家裡的一些破事,離家騎著摩托飆車,出了事故,在醫院躺了幾天,這個星期剛來上課。
聞言,斷情欲笑了一聲,說:“已經沒事了,謝老師關心。”
他說完就朝班主任點了一下頭,抬腳走開了。
走道上的過往學生很多,他們都穿著廉價的校服,有的趴在欄杆上望風,有的三五成群地集聚在一起談笑。女生在聊香港明星,男生在聊柯南,抱怨著這麼熱的天就應該在家抱著西瓜玩超級瑪麗。
蟬在濃蔭中嘶鳴,他拐進走廊儘頭的廁所,解了手出來回班的時候,就見一大堆的人圍在自己桌邊,七嘴八舌地。
他蹙了一下眉,走過去仗著個子高站在外圍往裡看了一眼。
傳說中的轉校生正坐在他座位旁邊的空位上,抱著自己的書包,垂著頭“瑟瑟發抖”。
“你是從哪個學校轉過來的?”人群中有人問。
“高二轉過來,還能進我們班成績不錯吧?”
“你多大了呀?”
轉學生緩緩抬起頭,視線把他們一一掃了一遍,說:“外省的,成績還好,十七歲。”
“你十七了呀,看著怎麼和剛出生似的,臉這麼嫩。”一個人打趣道。
一圈人哈哈大笑。
了師書在腦海中試圖理解嫩這個字的意思,沒過多久就理解了這個字的意思,和年輕大概是一個意思。
畢竟他的確是“剛出生”不久,還不太懂人類的語言和生活習慣。
曠野上的其他植物們都說人類很可怕,他們就如同經常不經意踩它們一腳的四腳獸,長著獠牙和鋒利的爪子,有時候會比四角獸還要無情,會將它們從地裡拔出,結束它們的生命。
一位白胡子的老頭一天和他說,人類有著最高貴的靈魂,是植物們沒有的。他一直很好奇,靈魂是什麼,為什麼植物沒有。
老頭和他說,靈魂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它無形卻有形,看你怎麼理解它。
他將老頭蹲在路邊隨口說的一個名字,作為了自己的名字,來到了人類世界,想看一看靈魂究竟是什麼東西。
他靜默著,任由其他人發出嘲笑或是覺得有趣而發自內心地笑,自顧自地拉開書包拉鏈從裡麵拿出了一張課表和幾本書還有一支筆。
他走進這間教室前,看了一眼班標,這間教室,是高二一班。
於是他在寫著整個高二年級的課表上,找到了自己所在班級的課程,又尋找到了日期,用筆在周一到周五的所有課程之上打了斜杠,以便觀看。
隨後撕了一張巴掌大的紙,照著剛剛劃分過的課程,把他們班的課程抄了一遍,用膠帶將這張紙粘到了課桌一角。
電鈴響起,該上課了。圍在桌邊的人群一哄而散,紛紛轉身朝自己的座位而去。
等人潮散去,他收了課表時餘光睨到了站在旁邊的斷情欲。
了師書扭過頭朝他看去,他的臉上有了些表情,眼睛略微睜大了一圈,微微張了張唇,看著斷情欲說了句:“我找到你了。”
“啊?”斷情欲瞥了他一眼,拉開凳子坐了下去,“你認識我?”
了師書點了點頭。
“我沒有見過你。”斷情欲把化學書收起,從桌兜裡把數學書掏出來翻到某一頁擱到了桌上,接著拔開筆帽,一看就是打算認真聽課了。
“……哦。”了師書有些失望地將臉轉了過去。
斷情欲:“……”
哦什麼。
他扭過頭瞥了眼了師書,見他照貓畫虎餘光睨著這邊,學著自己的樣子,拿出了數學書翻開到某一頁,拔開筆帽,麵朝著黑板。
“你第一天來上學?”斷情欲忍不住問。
“……”
了師書不知道該作何回答,沉默著。
斷情欲笑了一下,數學老師走進教室,上了講台,他小聲說:“我叫斷情欲。”
了師書禮尚往來:“你好,我叫了師書。”
斷情欲看著老師,在班長喊了起立之後站了起來。了師書反應遲鈍了一下,也跟著站了起來。
下課後,了師書在認知裡思索了一下,發現作為姓氏而言,斷字有兩個,他不太確定斷情欲的斷是哪個斷。他倏地扭過頭問斷情欲,“你的斷是哪個斷啊?”
斷情欲掃了他一眼,在數學書一側的空白處寫了自己的名字。
了師書垂眸看了一眼,點了一下頭,誇獎道:“字真好看。”
“過獎。”
了師書拿起筆,在自己書本的一側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寫完把書本推到斷情欲麵前,說:“我的名字。”
斷情欲湊過來看了眼,點了一下頭,說:“你的字寫得也不錯。”
了師書:“過獎。”
斷情欲卡了一下殼,扭過頭上下打量了一下了師書。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側臉上,劉海薄厚均勻地蓋在他的額頭上,眼睛裡流露出的東西很純粹,臉部輪廓看著平和。
斷情欲一直盯著他看,了師書有點害怕,他害怕身份暴露,片刻過後,問:“你怎麼了?”
斷情欲還沒見十幾歲的人還能有這樣眼神的人,家裡人一定對他疼愛有加吧。
半晌,他擺了一下手,說:“沒事。”
“哦。”了師書說。
至此他們就再也沒有講過話,了師書長著一張霍霍小姑娘的“清純”臉蛋,課間總有女孩子過來和他說話,分享零食和好聽的音樂,時不時地用了師書的和善擠兌一下冷冰冰地斷情欲。
斷情欲不以為意地自嘲道:“我長得嚇人。”
女孩兒反駁道:“長得嚇人還那麼多人給你寫情書?”
了師書瞥了斷情欲一眼,見他突然朝女生勾起手指頭,嘴角帶著邪惡的笑容,示意她靠過來。
女生警惕地往後一仰,說:“事實嘛,三班的趙玉,七班的李倩,還有高一的盛天語,數不清了都。”
斷情欲麵無表情道:“關我什麼事兒。”
“嘿,你不識好歹啊。”
“你想死嗎?”
女孩兒看了他一會兒,對他翻了個白眼臉色突然一變,指了指了師書和斷情欲,結巴道:“你倆,長得還挺像。”
“開什麼玩笑,我家隻有我一個。”斷情欲脫口而出,但下一秒就看了了師書一眼。
桃花眼,高挺的鼻梁,薄唇,貌似帥哥都長這樣。
斷情欲抬手捏住了師書的下巴,讓他麵對自己。了師書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你該不會是我爹的私生子吧?”斷情欲看了他一會兒,發現他和自己還真的長得有點像。
了師書搖了搖頭,拿開他掰著自己下巴的那隻手,轉過去接著做習題了。
斷情欲再沒搭理他。
女生靜坐了幾秒之後,突然站起來走了。
了師書不知道什麼是情書,收回視線默默地翻開書本看著。他整整一天都在觀察人類,課間,他們有的在玩兒有的一直埋頭做題,上課的時候台上被他們稱為老師的人時不時地會說一個詞彙:高考
頻率比較高,幾乎每個老師都會講一次,他學著像他們一樣聽課做筆記,做練習冊和同學講話。直到下晚自習,了師書因為剛出生的緣故,他在腦海中思索了幾秒,人類晚上都會睡在一棟房子裡,他沒有房子可以睡,所以決定等校園裡沒人的時候現原形睡在花壇裡,這樣既方便也不用躲躲藏藏,第二天天光熹微之時再變回來,這樣就不會被人發現他是一朵玫瑰了。
但斷情欲並不知道他的真身,還以為他就是個轉學生而已。
周圍的人都在收拾書包,隻有他一個人還在做練習冊。
斷情欲邊裝書包邊瞥掃了他一眼,問:“你還不收拾啊?隻有十分鐘出校門的時間。”
了師書一驚,“呃”了一聲,說:“我等一下就收拾。”
“哦。”斷情欲說。
有幾個女生過來邀請了師書一起回家,說自己有自行車,可以帶他。那個年代騎自行車上學是很拉風的一件事情,有自行車就有了向彆人炫耀的資本。
了師書不懂女生們臉上有些得意的表情,但他不需要回家,他需要晚上找個地方進行淺薄的呼吸作用。
“不用了,謝謝。”了師書說。
“……那好吧。”女生說。
斷情欲突然嗤笑一聲,對他說:“你還挺受女生歡迎。”
了師書:“……”
下一秒斷情欲背了書包就走,了師書望著他的背影,看他一路穿過班裡擁擠的同學,拐出教室門口,然後順著走道消失不見。
他轉回頭,盯著正確率高達90%的習題冊看了許久。
教室裡的人越來越少,隻有零星幾個人的時候,了師書終於有了動靜,他決定不在學校花壇裡睡了,他要到街上去。
於是他空著手走出了教室,然後……一路聞著斷情欲的氣味,找到了他家。
那是一座很大的房子,有兩層,了師書自從曠野而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有兩層的房子。街上的高樓太高,樓層高到他數不清,那裡夜半的時候也會亮著燈。
他在四下無人的時候,變成一朵玫瑰,躲藏在斷情欲家院門口的小花壇裡。
“咱家就我一個孩子吧?”二樓的某個房間突然傳來了斷情欲的聲音。
了師書抖動了一下花瓣,仔細聽著樓上的談話。
一個中年婦女說道:“當然就你一個了,怎麼了?”
“今天班裡來了一個和我長得比較像的人,一開口就說我找到你了。”斷情欲邊寫單詞邊說,“你確定那個男人沒在外麵找其他女人?”
婦女正是斷情欲的母親,張葉。
她紮著低馬尾,打扮得簡單素雅,聽到斷情欲說這句話的時候,頭低了一下,過了良久之後又抬起,笑了一下說:“哪兒來的其他女人啊,我和你爸和平離婚,除了你就再沒生過。”
“你彆騙我。”斷情欲明亮的眸子看過來,張葉卻笑了,強調道:“沒有,你彆瞎想,學習吧,媽不打擾你了。”
就在她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斷情欲又問:“真的不是嗎?要不我明天帶他去做個親子鑒定?”
“彆胡鬨。”張葉回身,“真的不是,你不要對那個孩子抱有那麼大的敵意,我知道你還有懷疑,但是真的沒有,你爸根本就不喜歡女人。”
“……什麼?!”斷情欲騰地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走到張葉身邊,滿臉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張葉一時緊急把實話說了出來,彼時,滿臉懊悔不已,“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
那個年代同性戀鮮為人知,聽了點風雨的人,都當這是病,遭人唾棄。社會高層對此倒是能接受,但依然不受歡迎。他們就像是藏在陰暗潮濕角落裡生存的蟲子,永遠不招人待見。
張葉說她是在生下斷情欲之後才漸漸地發現斷情欲的父親是個同性戀。斷父沒有辦法和家人坦白自己的性向,兩人鬨過一陣子之後,兩夫妻決定把孩子拉扯大再離婚,但其實隻是把斷情欲寄送在鄉下外婆家裡,每月打錢,離婚時對外宣稱的理由是兩人感情不和。離婚後這麼多年斷父沒有來看過他,他不記得爸爸的樣子,甚至和媽媽不親。
在斷情欲的記憶裡,外婆告訴他,他的爸爸是不喜歡張葉的,卻足夠尊重她,所以在張葉離婚後,外婆沒有過多地為難爸爸。
母子連心,斷情欲是不會容忍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欺負母親。雖然爸爸的確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但他耽誤了一個女人的寶貴青春。
那年冬天,他十三歲,他記得母親帶著他來到謝家豪宅前,麵對著一大群社會上層人士時那討好的笑和卑微的神態。
謝辭彆和他媽媽倒是溫和,一直厚待他們。但他那個兒子卻一點都不省心,脾氣秉性不知道隨了誰,打從他們入門就一直擔心他們將來會和他搶家產而一直針對他們。
謝辭彆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他,要對他們有禮貌,然而謝與折卻不這麼想,說話總是陰陽怪氣的甚至有一次當著全家人的麵,罵張葉是小三,氣得一向謙遜的謝辭彆狠狠甩了他一耳光,打那以後謝與折就再也沒有和他們說過話。
張葉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害得謝與折才被打,最近一個星期以來,一直照顧著他的起居。卻得不到一句謝謝。
如果讓他知道斷情欲的父親是因為這個和張葉離的婚,那往後的日子恐怕會更難熬。
斷情欲對他這個父親真的喜歡不起來。
張葉說完,房間裡驟然安靜下來,許久之後,斷情欲決定不帶了師書去做親子鑒定了,說:“我知道了。”
張葉歎了口氣,感慨道:“一切都是命吧,這麼多年我也釋懷了,你也不要怪你爸爸,生活在鄉下,身不由己啊。”
“知道了。”斷情欲說。
“那你學習吧,媽不打擾你了,牛奶記得喝。”
房門“哢噠”一聲被關上,斷情欲在原地愣怔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坐回到椅子上垂眼盯著單詞看,端坐了沒多久,發現眼前的單詞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他仰靠著椅背,曲起胳膊遮掩著大半張臉,將剛才的事情消化了許久,隻覺得劇情好狗血。
以前隻在電視上看到過富人家子弟爭奪家產的狗血劇情,現在看來,富人爭奪家產和窮人分家爭房子和鍋碗瓢盆一模一樣,都是利己主義者。
窗戶是半開的,夏天的夜風帶著一股悶熱感,源源不斷地吹進來,把他身上的黑色T恤吹得貼近胸口,額頭的劉海向上舞動著。
腦袋放空了許久,下一瞬間他坐直身體,拿起筆寫起了單詞。
這個家不是他和張葉的家,他們遲早會離開這裡,回到生長的地方。
富人的遊戲不是他們的。
樓下花壇裡的了師書,將事情聽了個大概,理解了一下字麵意思。不喜歡女人就是不喜歡女人,不會出現其他的理解偏差,至於家產的話,他想,大概和植物們爭先恐後地從土壤中汲取養分一樣吧,誰能擁有養分誰就能活得久一點。
人類和他們本質上沒有區彆,曠野上的生物種類繁多,動物植物微生物,它們竭儘全力隻為了活下去。
不過,他還是很好奇人類所擁有的高貴的靈魂究竟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