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華緩緩朝他走過來,聲音依舊如今日這般沙啞帶著蘇感,說:“你比我想象的要好看得多。”
曼珠溫婉一笑:“你也是。”
之後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他們經常瞞著孟婆偷偷見麵。於橋上於對岸花海中,一片漆黑中滿天的紅色璀璨裡,兩道身影如蛇交纏。濕潮黏膩,平地的凸起,窪地的密林,洞穴裡的未知,每一處都是最為極致的誘惑。
嚶嚀一聲,餘光散儘,似又抖動幾下包含起來,懶懶散散像是輕歎與滿足。
“我們到人間去吧。”沙華道。
“人間?”
“嗯,人間有陽光,比這裡要漂亮多了。”
“可是,我們會被怪罪的。”曼珠有些擔憂。
“不怕,我們玩一圈就回來。”
於是,他們打開了通往人間的通道,逃離地獄到了人間。卻不知就此犯下了大罪,他們明明記得通道口在離開之後便關閉了,誰料沒過多久,地獄的惡鬼悉數逃離,魑魅魍魎,野鬼遍布人間。
血柯也就此來到了人間,隻不過那時的它還很小,構不成威脅。
它小小的一團,曼珠以為它是剛死無法投胎的鬼,好心上前遞給了它一個饅頭,說:“來,你先吃點這個,我一會兒找地獄…”
他話還沒有說完,血柯便伸出它鋒利的指甲奪走饅頭的同時還抓傷了他的胳膊。
血柯趴在地上往前狂奔,跑到一半突然在夜色下回過頭,朝他露出了一個邪惡笑容,他的鴨嗓回蕩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顯得恐怖至極。
“謝謝你們放我出來。”
語氣沒有半分感謝之意。
“謝謝你們放我出來。”
“謝謝你們放我出來。”
一遍遍地回響在街道上,曼珠醍醐灌頂,愣怔在原地不敢動。
原來它根本就不是什麼無法投胎的鬼,它是地獄惡鬼羅刹。這一切都是他們的錯,是他們把他放出來的。
從此血柯再也找不到了。魑魅魍魎,惡鬼縱橫天下,惹得民不聊生,生靈塗炭。
到處都是哭喊與尖叫,街邊碎裂被踩扁的竹筐,積了灰的路邊攤位。空氣灰蒙蒙的,仿佛被一層輕紗遮住,看不清對麵是何物,隻能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恐懼地尖叫聲。
一聲高喊,烏鴉飛起,從此萬籟俱寂。曼珠不忍,勸沙華動手擒敵,沙華聽話,兩人合力擒獲了大批惡鬼托好友七郎將惡鬼送回地獄。
七郎對曼珠說:“閻王已經查清了因果,還不打算回來領罪?現在回去說不定看在你們將功補過的份上,會從輕處罰。”
曼珠垂著頭,猶豫不決,餘光瞥掃了一眼一言不發看樣子一點也不打算回去的沙華,最後對七郎說:“既是將功補過,我等再接再厲便是,等把全部惡鬼送回,自然便回。”
七郎:“全部捉回?!開什麼玩笑,就憑你們兩個?”
對麵二人深知有些困難,但心裡還想儘力而為。畢竟事情是因他們而起。
七郎見他們不說話,又批評道:“不說有些小鬼你們應付得吃力,就是那出逃的魑魅魍魎隨便一個動動手指就能要你們魂飛魄散!”
曼珠道:“我知道,可我們還是想試一試。”
七郎怒道:“試什麼試,現在地獄的領導都亂成一鍋粥了……算了,實話告訴你吧,現在地獄隻想找凶手,來人間捉鬼的一個都沒有來,就憑你們兩個根本就是不可能完全的任務,何必來當個冤大頭呢,讓他們自己忙去唄,閻王都急著捉你們向上麵交代呢!聽懂我的話了沒?”
沙華問:“閻王已經派手下來捉我們了?”
“你說呢!”
“這……那你的意思是,讓我們跑路?”沙華問。
“你們回去能有好下場?!他們隻想捉凶手!”
可是曼珠還是覺得是自己的過失,他和沙華在漫長的逃亡過程中,也擒獲了諸多惡鬼,遇到對付不了的就隻能跑路了。
魑魅魍魎遇到隻能躲開避免喪命。來抓他們的鬼,個個精壯能戰,好幾次死裡逃生。日夜輪轉,終於曼珠過累了這樣的生活,某天向沙華提出負荊請罪,誰料,沙華拒絕了。
他摔碎了茶杯,曼珠被摔茶杯的動靜嚇了一大跳。隻聽沙華怒道:“你想讓我回去?你知道回去意味著什麼嗎?”
曼珠目光落在他臉上,緩緩道:“知道,可是事情畢竟因我們而起。”
沙華看了他很久,一甩袖子,走到門口抬手就要開門。不過他的動作一頓,微偏過頭餘光睨著他,說:“我不會回去的,你若是要回去,那便自己去,若是反悔,那就跟著我一起走。”
曼珠站在原地靜靜看著他,半晌,一字一句道:“我會回去的,你保重。”
“你!”沙華頃刻轉頭怒目而視。片刻,冷哼了一聲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此沙華似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曼珠回到地獄接受懲罰。那時地獄仍有很多惡鬼流落人間,閻王不管卻避重就輕特意來審問曼珠,沙華在哪兒。
他垂著頭,看著被烈火焚燒的曼珠,高高在上。他問:“另一個在哪兒?知不知道上頭對這件事情很重視,你們還惹出這等禍事,就因為挫骨揚灰。”
烈火中曼珠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入目都是熊熊烈火。他沒有喊叫沒有言語,好像那烈火中從沒有他存在過。
閻王在邊上等了很久無人應答,他覺得麵子有失,下令喝道:“既然不說,那就把孟婆也一並押進去!”
聽到此,曼珠終於有了動靜,開口說話嗓音,沙啞難聽:“彆……不關…她的事。”
“喲?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
曼珠帶著倦意:“我…不會…說的。”
“哼,既然不說,我會想辦法讓你說的。”
他一抬手,旁邊的一個鬼司點頭。烈火一下猛烈起來,溫度順勢攀升,空氣中飄著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兒,火光深處傳來痛苦的悶哼。
烈火不知燒了多久,地獄的通道後來是怎麼關閉的,出逃的鬼魅又是怎麼樣被悉數擒獲的,曼珠一概不知。
他隻知道在自己油儘燈枯之時,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有些模糊不清,有些遠,又好像就響在耳邊。
“請閻王發落,饒過他,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是沙華。他終於回來了。
曼珠模模糊糊地想。
沙華剛說完,閻王就發了很大的火,高喊:“你們兩個誰也彆想逃掉!”
最終他們雙雙被挫骨揚灰,永生永世不得善終。
而血柯始終沒有被抓獲。它流落人間數久,在他們轉世相遇之時,已在人間形成了自己的勢力。
千池當年去蓬萊之時,它也在。隻不過有瘧鬼這隻擋箭牌擋著,他們並沒有發現它。
說起來這一切的因果都和他們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果血柯沒有出世,人間不會死傷無數,如果血柯沒有出世,他們不會和它有千年的仇,今天也不會有黑袍什麼事。
策玄可能也不會要等千年才可轉世成人。一切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藥已經滴完,天也漸漸得黑了。病房裡無人說話,皆垂著頭,心裡五味雜陳。
離頁垂眸看著自己的手,他腦中有三個人的記憶,跨越兩千多年的記憶,數以萬計的記憶畫麵擠壓著他腦袋裡的記憶神經,他從心底蔓延起了一種難以形容複雜情緒——-他到底是誰?!
到底是誰?!
當策玄記憶進入他腦海的時候,他就有過懷疑,如今三個人的記憶通通湧向了他,那些記憶中的人事物,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一場大夢醒過來夢中的一切都離他遠去,那還是真實的嗎?
到底是不是真的和他有關?他隻是一個承載著他人記憶的工具嗎?
他到底是誰?
半晌,千池的睫毛顫動幾下抬眸朝離頁這邊看了過來,說:“都是些陳年舊事了,該受的罰也受了,彆提了,它已經死了。”
足足過了一分鐘,離頁勉強壓製著內心的疑惑與沉悶抬起頭“嗯”了一聲。
千池淡淡一笑,問:“餓嗎?想吃什麼?”
離頁想了想,“米飯吧。”
“嗯,我出去買,”千池說著掃了眼空藥瓶,見空了便說,“已經滴完了,我叫護士來拔針,還有幾天才可以出院。”
離頁“嗯”了一聲點點頭,千池歎口氣又問:“洗骨陣的事情我……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和我一起承受這些?”
至於千池為何會這麼問,看他如今這副樣子就知道了。他沒進去情況卻比千池嚴重得多,能不讓人起疑心麼。
離頁自知瞞不住,主動交代,說:“我在布陣時,是做了一些改良,將陣中人的痛苦與我一起承擔,這次的情況比之前嚴重得多是因為,每洗一次痛苦就疊加一次,這次就好比是之前兩次之和。”
千池啞言,愧疚感蔓延全身,過了片刻他啞聲問:“這次應該就完了吧?”
“…還有一處,”離頁盯著他的眼睛,“在深淵裡,那是最後的一個,也是我最後的一張王牌。”
千池滿頭問號,隻聽離頁忽然歎口氣,說:“隻是我忘記深淵在哪兒了。”
“我叫師弟查一下吧。”千池說,“隻不過有人要殺我,最近得小心點了。”
“殺你?”
千池將今天早上風暮告訴他的事情,和離頁說了一遍。千池將明月七還有他的同夥的長相說了一遍,問風暮那群人當中有沒有,風暮仔細想了想,說,有一個人倒長得和他說的明月七有些像。
果然是他們。彼時他們是四麵楚歌,稍有不慎就會送命。
“好了,不想了,他們總會來的,小心點就好。”千池站起凳子和地步劃拉一聲,拉回離頁的思緒,他抬眸就見千池俯身撥開了他的劉海,湊了過來。
離頁下意識地往後一躲,千池皺眉問:“怎麼了?”
他垂下頭,手指蜷縮起來,過了良久才抬起頭閉了眼,千池隻當他病著,沒在意他古怪的行為。
薄唇在離頁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吻完卻沒有離開,而是額頭相抵,眼皮下垂,目光落在他破損的唇上。
氣息撲麵而來,是淡淡的香氣,千池一隻手還放在他的臉頰上,大拇指摩挲著,沉聲道:“我很想吻你的唇,現在這個情況估計不行。”
離頁垂頭閉眼緊抿著唇,喉結卻下意識地滑動,手指攥緊了被單,故意岔開話題說:“小花和照時呢?”
千池終於放過了他,頭往後挪開一段距離,手卻依然在臉邊。他說:“小花的傘被人砍碎,臉和手都被灼傷了,我給他打電話不接,留你在這兒我也不放心,就叫照時去鬼城找他了看看在不在哪兒。”
離頁:“哦。”
千池一笑,看著他,慢慢靠近偏過了頭,終於不死心地輕輕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親完還不願意離開,久久停在那處,直到離頁推了他一把,他才離開。
離頁忽然問:“我的紙鳶呢?”
千池走到床頭櫃前拉開取出一張布滿折痕的紙,走回來遞給他。
離頁接過垂體掃了一眼,白蘇說她頭有些疼。
頭疼?
看來是顯露天機的反應開始顯現了。
“有筆嗎?”
千池找了找遞過來一支筆,離頁在被子裡盤起腿,把紙放在上麵寫字。
他寫字放桌子上都未必能寫好,更不要說是放腿上寫了。果然,落筆成就字的時候,各個筆畫都分了家,各長各的,誰也不熟悉誰。
千池看不過去,“要不我來吧,你說我寫。”
離頁看著紙上歪七扭八的字,有一絲尷尬。若是執意要寫,白蘇一定看不懂他寫了啥,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千池代勞。
“你來吧。”
千池接過紙筆,離頁說了些慰問的話,為了告訴白蘇這邊一切安好,讓她多保重身體。千池照做,寫完折好打開窗子放飛了。
離頁盯著千池的背影,問:“蕭亭那邊來消息了嗎?”
不知怎麼,千池轉過來時神情有些悲傷,連帶著聲音都充滿了感歎:“蕭戊生灰飛煙滅了,蕭亭和應衫在趕過來的路上。”
“灰飛煙滅?!”
千池點頭,“是的,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