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頁睡得沉是沉,但卻因為發燒而做了好幾場噩夢。
夢裡到處都是水聲。
水珠啪嗒打在樹葉上,沿著交錯的葉脈向下流,在邊緣滴下,掉在灌木叢裡,沿著老樹的根往下淌,滲進濕潤的土壤裡。他似乎是一個鏡頭,當他越過一棵老樹寬大濃密的枝葉時,他看到了一雙泥濘的球鞋。
視線往上,藍色的牛仔褲,酒紅色的皺皺巴巴的襯衫,血水混合著雨水從他身下像小溪一樣蜿蜒流淌而出。
他死了。
但他坦然地接受了這個消息。
隨後,他夢見如境都下了一場很大的雨,他和千池和所有人一起在玄吟居的院子裡煎茶,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們都消失了,院子裡就隻剩下他一人了。
再然後便是一些無以名狀的畫麵。
扭曲,龐大,變形的怪物——桌椅,人,小貓小狗。人會一邊和他說話,眼睛突然跳脫出來,或者整個頭一會兒大一會小,或者整個臉像水波一樣隨時扭曲著。
他感覺他的頭很沉,像鐵塊一樣沉。
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聽見了模糊不清的談論聲,沒幾秒談論就變成了爭吵。
他聽見了幾個斷斷續續的字:“救他們,會發生這種事情。”
他的腦袋昏昏沉沉,足足過了幾十秒才又聽見了聲音,“好了,我不想和你爭論這些,兩天後再來吧。”
是千池的聲音,這次他真真切切地聽到了。
他腦子裡想,和千池說話的人是誰?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聽到的斷斷續續的聲音,是一個男聲,聽起來好像是…廖吾。
離頁努力睜開眼,發現自己的整個臉埋在枕頭裡,肩背上蓋著被子。他呼出的氣有些燙,雙手撐著床爬起來,花青不知從哪兒飛過來,落在他枕頭邊,問:“你好些了嗎?”
離頁眯著眼睛掃了它一眼,皺著眉,抬手搓了搓臉,腦袋炸裂似的疼,他不想說話,隻搖了搖頭。
模糊的聲音還在傳來,他朝門口看去,而二樓走廊裡空無一人。
花青見狀飛到床頭櫃上,用了吃奶的力氣雙手捧起水杯,搖搖晃晃地飛到離頁麵前,從碩大的杯子後麵探出頭,說:“小魔王,喝水。”
離頁輕笑了一聲,接過水杯一口氣全喝了。
他放下水杯,啞聲問花青:“廖吾來乾什麼?”
“哦。”花青朝門外瞥了一眼,又扭過頭,“你是被他們吵醒的嗎?廖吾來道歉的,說他那天不該進眾生相把素問他們放出來,他應該一直和他待在雲上的。”
離頁看向門口,原來是這樣,“那他怎麼現在才來?”
“他說有事情耽擱了。”
“什麼事?”
花青搖搖頭,“不知道,他說起這個的時候,就被千池叫到院子裡去了,怕吵到你。”
離頁再沒說話。
片刻,走道裡傳來了腳步聲,千池的影子投落在窗子上,幾秒鐘後房門打開了。
離頁看見他看見自己醒過來,愣怔了片刻,然後走過來,坐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
“還是很燙。”千池說。
離頁轉頭問他:“剛剛花青和我說了一些,廖吾是有什麼事嗎?現在才來。”
千池神色不驚,看著離頁的眼睛,幾秒回偏轉過去,過了良久轉回來,“他在處理楊振華手底下那幾個保鏢的事情,就是無邪生他們的事情。”
離頁皺眉說:“他是在給我收拾爛攤子?”
千池:“也不全是,天界的人在人間有很多,多半已經被廖吾收拾掉,他也是為自己考慮。”
“…嗯。”離頁說。
他垂下頭閉了閉眼,好像下一秒就又會睡過去。但他不想再趴著了,他靠在了千池的肩膀上,千池伸手攬住了他,抬手把他掉落遮著臉的頭發彆到了耳後,離頁迷迷糊糊地卻還記得:“不去看看北宮雪嗎?”
“等你睡著了我再去。”千池聲音很輕,“還是很燙,我一會兒要脫你衣服上藥了。”
離頁虛弱地“嗯”了一聲,便再沒說話了,沒多久輕緩的呼吸聲緩緩撲到了他的脖頸上。
大概二十分鐘後,千池去了雙棲閣。
弟子們與昨夜跪了一夜,今早絕大部分都已經去上課了,獨留下北宮雪的幾十個徒弟在跪,他走過去拍了拍他們的肩,讓他們去休息,不必如此。
徒弟們最開始還在堅持,後來被千池用掌門的身份命令走了。
他這才進到靈堂。靈堂的燭火已經換了兩批了,素問在用毛巾擦著北宮雪的臉,小心翼翼地。
他走過來,垂眸看著北宮雪,對素問說:“給我吧。”
素問抬眸看了他一眼,把毛巾遞給了他。
千池接過坐下,悲涼地看著她,眉間的紅色朱砂茱萸紋為她添了幾分大方之氣,身上的衣服是她最喜歡的裙子,她閉著眼睛,好像去了另一個世界遊玩。
千池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接著牽起,硬的,冰涼的。
他眉心一跳,僅僅過了一夜,她的身體就已經變硬了,像當年的策玄一樣。
生命脆弱如此,這世間的一切似乎都比生命堅強。
星辰可以存在上億年,連帶著風雨一起,始終侵襲著地球,唯獨生命不可能存活那麼久,它們永遠比風雨先走一步。
他抓起北宮雪的手,用熱毛巾慢慢擦著。
素問在一邊看看他,又看看北宮雪,心裡一片酸楚。
之後,上完課的百裡落帶著元機前來看望,緊接著商量出殯的相關事宜,偏房內,元機喝了一口茶,將茶杯放在了茶幾上,看著千池說:“日子都已經定好了,儘快讓她入土為安吧,其他人都通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