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蘭死勁咬住手指,不讓自己哭出聲。
江尹來到衛生間,放了一池子冷水,把整張臉浸在裡麵。他在快窒息時抬起頭,那張和尹清蘭十分相似的臉,掛滿了水珠子,分不清是水還是淚。
當初尹清蘭是如何趕走江泰英的,江尹心中都清楚,那會他記事了,十年前,江泰英是工廠裡的部門組長,而周通海的茶葉已經銷往世界各地。
江泰英不願意離婚,拚了命的掙錢工作,就是想留住尹清蘭,如果尹清蘭帶著江尹離開,那這個男人就什麼都沒了,孤苦無依。
江尹從小就知道心疼他爸,關於他爸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爸都會給他講,包括從小到大的種種經曆。
江泰英不願意離婚,她什麼都不顧,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外麵有人的事實。
那天江尹躲在房間裡,開了條門縫,看見他爸他媽扭打在一起,他被嚇得都忘記了哭。
爸媽還沒離婚時,住的是那種筒子樓,一棟樓裡有幾百個人,環境很差,樓道裡臟兮兮的,一到夏天什麼味道都有,而且鄰居大都不是很好,都是窮人,因為一點小事就斤斤計較。
江尹那個時候那麼小的年紀,他就明白生活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他在母親麵前表現出來的叛逆是在父親走了之後,搬進周通海這座上千平的彆墅裡才開始露出來的,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一個聽話的乖孩子。
他太乖了,小小的肩膀已經能幫家裡做很多事了,他安安靜靜地不說話,給他買什麼都說不要,父母經常覺得愧對他。
他忘不了父親離家時看向自己的眼神,還有鄰裡之間對母親的議論紛紛,這些就像一根刺紮心裡邊,不能想,一想就疼得受不了。
從衛生間出來,江尹看見佛室的門敞著,那是一間50平米的小屋,是尹清蘭每天誦經上香的地方,裡麵有一尊金身佛像,還有香爐和燭台,莊嚴肅穆。
江尹對那裡有種畏懼,之前住這裡的時候,他總是不敢進去。
尹清蘭跪在佛龕前,手中撥弄著念珠,她的表情痛苦,淒惶,像是在懺悔。
察覺到江尹的腳步聲,她睜開眼睛,扶著桌子,吃力地站起身:“我做點東西給你吃吧。”
“不用了,我回去了,”江尹站在門口垂著頭:“要是有合適的,想一起過,不用和我講。”
他還是氣母親,氣她為了優越的生活拋棄父親。
聽到這話,尹清蘭張著嘴,空洞洞的大眼睛裡閃爍著快要迸出來的痛苦,臉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要置她於死地一般。
她“啊”的一聲哭出來,跪在了地上,也是跪在了江尹麵前。
說過了才知道那話有多混蛋,江尹懊悔也沒有用,他都想大嘴巴子抽自己,他嘴快,專挑人軟的地方刺。
江尹把她扶到沙發上,聽見她絕望地說:“兒子,我要是敢死,我早就去死了。”
江尹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母親說的話他有很多都不明白,但他從不問為什麼:“活著不好嗎?”
尹清蘭攥著他的手:“你都不在我跟前了,這生活一眼也都望到頭了。”
江尹緊接著說:“我陪你去死行嗎?”
這不像半點玩笑話。
尹清蘭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過了會,啪一巴掌扇江尹臉上,打得江尹頭都彆了過去。
漫長的沉默中,江尹的手機響了,他看一眼,走到一間客臥接起來。
“到了嗎?”
那個少年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有力量。
江尹抖著聲音說:“到了。”
張寧譽瞬間察覺他的不對:“怎麼了?”
不問還好,一問是真受不住,靠著門直接滑坐在地上。
江尹儘力穩住情緒:“沒事,”他敷衍過去轉移話題:“彆忘了去車站接我。你提前來,在出站口等我,我一下車就去找你,要是看不見你……後果你自己想。”
張寧譽笑了會,一開口過分寵溺了:“江尹,我真是……敗給了你。”
掛過電話,江尹開門出去,尹清蘭正好從樓上下來,遞給他一個紅色的小盒子。
江尹知道裡麵是什麼,尹清蘭經常給他買一些戴脖子上的玉墜,她信這個,能保平安。
“不是要送包子嗎,”江尹說:“走吧,我陪你去。”
十來年了,寺廟裡的尼姑已經不叫他小姑娘了,變得都認不出來了,像個小明星,一人誇一句,尹清蘭笑得都合不上嘴。
江尹是她的驕傲。
這個寺廟裡收留一些沒有兒女的老人,他們的晚年孤苦淒涼。尹清蘭會給他們送一些生活用品,包括吃的穿的,一年一年無條件地往裡送。
在廟裡吃過中飯,江尹跟著尹清蘭來到正殿,像小時候那樣從母親手裡接過供香插進香爐裡,然後退回到殿中央在一扇蒲團上麵,對著那尊巨大的佛祖金像一頭跪拜下去。
他祈禱佛祖可以減輕母親犯下的罪孽。甚至可以把那些罪孽儘數壓到他身上,他身上流著尹清蘭的血,是一樣的。
下午尹清蘭把他送到車站,能說的話全說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才抹著眼淚坐上出租車回家。
江尹覺得他很容易就能哭出來,淚窩子淺,應該也是遺傳了他媽,尹清蘭的眼淚也真是說掉就掉。
江尹看著她離開,走到垃圾桶旁開始抽煙。
站在車站大門口,看著各路的人。他感覺有些人活著真是太辛苦了,太糟糕了,那麼多的不如人意,那麼多的悲歡離合,無可奈何,是不是有些東西是命裡帶的,從一出生就已經改變不了了?
這個世界一點都不美好,除了苦還是苦,還有這種激不起一點波瀾的生活,有什麼意思呢……
不,一瞬間,張寧譽笑著的那張臉從他眼前閃過。
張寧譽是美好的,那個處處想著他,把他當心上人來疼的男孩,是美好的。
江尹想念靠在他懷裡的感覺,那像是安全溫暖的港口,想念他的眼神,真想讓那裡麵裝的永遠都是自己。
還想念他的手掌,想念他在球場跳躍,想念他笑起來的一口白牙……
那個人,是那麼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