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欏奚緩緩抬起眼簾,烏沉眸底劃過冷意,並未回話。
蠟燭劈啪爆開燭花,殿內沉默許久,羅察頓覺不妙,半跪在地,雙肩如有千鈞重,“末將多言,罪該萬死,請公子恕罪!”
“無妨,羅察將軍不必如此。”
烏欏奚道:“你乃莊王托孤之人,又是三千銀獅軍首領,本公子的心腹,我流落在外那些年,也隻有你一人陪伴左右。”
輕飄飄的幾句話,羅察心頭負擔絲毫未減。
先楚王愛民如子,唯獨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殘忍至極,而他自己,雖救過烏欏奚多次,卻也見證了他最不堪的那段時間。烏欏奚此人心思深重,遠險於山,成為他手下之後,羅察每一刻都如履薄冰。
他嘴裡喃喃重複著那句話:“屬下知罪。”
烏欏奚任他跪著,從椅子上起身,華貴的絳紫銀衣在地上鋪展開來,俊美若天神的男子長身而立,月光從其身上傾瀉而下,令人莫敢直視。
他走至雕花窗前,窗下堆放五六陶罐,罐身粗糲,不甚起眼,與滿殿華貴陳設格格不入。
烏欏奚看向自己的手腕,銀鐲遮住了皮膚上的蜿蜒血痕,傷口已結了痂,他拿鑲玉短匕輕輕劃開,舊傷洇出鮮紅血跡。
血珠一滴滴墜入罐中,蠱蟲扭動身軀,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沿著窗沿向上爬去。一陣清風將血腥味卷起,飄向窗外,眼前,楚宮巍峨,金粉樓台,遠處,三千苗寨,萬家燈火。
“叱蓮大典由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公子扮神,想必楚宮中有不少人徹夜難眠,所以才樂此不彼派這些臭蟲前來。”
話音落,羅察隻聽得頭頂上傳來慘叫,緊接著響起幾道悶響,似有什麼重物從殿頂墜下。
羅察走出去,冷靜吩咐侍衛清理屍體,返回殿內時,烏欏奚仍站在窗前,月光在他側臉上投下一道柔光,他手中拿著一物,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
那是一條銀線穿成的墜子,線上掛著一枚銅錢幣,底紋是晟國桐州的翠微山,一麵刻“燎爥光曜”四個漢字,一麵刻著“景炎炘炘”。
燎爥光曜,景炎炘炘,此乃明學信物,翠微錢。
烏欏奚似是自語道:“明學妖學亂政,擁有這枚錢幣者已被晟國的狗皇帝趕儘殺絕,世間已無明學弟子,若是有,也必會隱姓埋名。”
他將手置於鼻端輕嗅,腕上腥氣濃鬱,唯指尖還殘留著一絲蘼蕪香氣,若有若無,溫和細膩。
從晟使入花靖那日起,他便看到她了。
隔著十三年光景,她易了容貌,扮作男相,但他還是一眼便認出她。
沈黛,九歲經商,十三歲執掌沈家,富甲一方。桐州城為天下文人聖地,有三大書院,書坊林立,世人稱之“江南書城”,刻書業發達,“萬卷閣”更是當中翹楚。
而這個萬卷閣,正是彼時尚未及笄的沈黛一手創建。
烏欏奚記得,他們初遇那日,是個雪天。
鉛灰穹幕下,冷雨夾著雪花,抹去江南繁華色,天蒙蒙亮,畫舫靜悄悄立在水上,不聞笙歌,食肆酒廊內熱氣騰騰,傳來清晨第一鍋餛飩的香氣。少年拄著杖,斷腿還沒恢複,步伐踉蹌,在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
他向來討厭這樣的天氣,身上粗布衣單薄,隻能看著傷口一點點皸裂,而且天一冷,水麵結封,喝水要鑿開冰,用體溫慢慢化開。
頭暈暈沉沉的,一會冷一會熱,烏欏奚哈了口白氣搓手,擦去眼睫上的雪水,望見遠處朱樓人聲鼎沸,忽而想起前幾日聽茶客們說起,今日王知慎先生於紅樓講學,上至皇親國戚,下至田院乞兒,皆可前去聽學。
他不知是因為自己傾慕明學已久,還是身體冷僵為了汲取一絲溫暖,雙腳不由自主地朝朱樓邁去,沒有注意到身後疾行的馬車。
“籲——”
一道刺耳的駿馬嘶鳴聲,男人的怒罵緊接著響起:“你不要命了,敢攔國公府的馬車!”
車夫揮起鞭子抽向他,烏欏奚摔倒在地上,許是太冷了,他竟感覺不到疼痛,隻下意識地蜷縮身子,牙關緊咬,眼神空洞而麻木。
國公府小姐掀起金絲織成的車簾,膚如凝脂的手戴著名貴玉鐲,塗著蔻丹,指向地上那個肮臟不堪的少年。
“驚了我的馬車,讓本小姐灑了一盤椒鹽金餅,還弄臟了我新製的衣裳。你們,給我打這個不長眼的東西!”
幾個車夫擼起袖子下車,正要動手,堪堪被人喝住,“今日王先生講學,何人在這裡放肆?”
清麗的聲音逆著凜冽寒風傳入少年耳中,他眼前亮起一團暖光,模模糊糊見風雪之中,一黃衣少女持傘提燈而來。她身量瘦小,不過十歲上下,定定站在那裡,與五六個八尺高的侍從對峙。
國公小姐上下打量她,“原來是沈家小姐,這個乞丐攔了我英國公府的馬車,本小姐不過是想把他趕走。而且今日王先生講學,來了不少王宮貴胄,怎可放這種下三濫進來衝撞了貴人們?”
“這話我便聽不懂了,怎麼,是我明學無人,倒要孟小姐紆尊降貴來替我們趕人?更何況王先生講學從不看身世不問貴賤,甚至將紅樓前的階梯高牆全數拆去,當今陛下禦駕來此尚要與我等庶民同門而入,孟小姐莫不是覺得自己比陛下身份更尊貴些?”
她粉玉雕琢般的容顏未脫稚氣,說出的話卻冷然如刀鋒。那孟小姐嬌生慣養哪裡受過這種委屈,登時與她爭執起來,誰料黃衣少女絲毫不落下風,讓她氣得麵皮漲紅,眼見圍觀者越來越多,她終是冷哼一聲,丟下一句“無禮庶民”,命車夫駕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