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看,是個公共廁所。
申玉潔實在不知道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荒山野嶺,人跡罕至,為什麼要建一個公共廁所。
但這是她唯一可以躲雨的地方。
她搓著胳膊跑到屋簷下,故意站得離門遠了些。可那股子又腥又臭,混著陰冷水汽的難聞味道還是止不住地鑽到她的鼻子裡。
沒過多久,申玉潔看見遠處有一小撮人走過來,她驚喜地站起來,想要再去借來個手機和家裡人打電話——爸爸哥哥再怎麼狠心,也不會讓她留在半夜的公共廁所前麵淋雨。
黑暗中,申玉潔發現這幾個人也沒有打傘,他們一轉彎,竟然朝著這個公共廁所來了。
等他們走進了,申玉潔才看清,為首的那個身高體壯,頭發剃成了光頭,印著個五角星還是什麼圖案。
剩下幾個人都麵色不善,有人撇嘴,有人皺眉,一個個要麼尖嘴猴腮,小三角眼裡冒著凶光;要麼一臉橫肉,膀大腰圓。
大約是混社會的。
他們明顯看見她了。
先是一個人看向這邊,然後剩下幾個人都注意到了,公共廁所前麵蹲著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小姑娘。
他們的眼神先是審慎地上下打量,然後就開始夾雜起了淫邪的味道。
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一邊用手解開褲腰帶,一邊進門去上廁所。路過申玉潔的時候,故意扭頭看著她笑了一眼。
申玉潔看到他牙齒黑黃,被暴打了一頓的狗的牙齒也比他整齊;因為太胖,臉上的肉像遊泳圈一樣垂下來;好像剛喝了酒,麵皮桑葚似的紅紫。
她感覺很惡心,比在食堂的葷菜裡發現了豬□□或者是淋巴肉。
可是此刻,剩下那幾個人卻漸漸圍成了一個包圍圈,漸漸向她靠近過來。
一步一步地由遠及近,每一步都踩碎了蓋著層水的地上倒映出的路燈的光。
申玉潔害怕極了,渾身上下都開始顫抖起來。
她不知道怎麼辦,她想逃跑,但是她整個人已經凍僵了。而且他們人多勢眾,還都是凶神惡煞的男性,她根本沒有機會逃出生天。
她下意識攢緊了手裡的東西,那東西已經被水浸濕了,黏糊糊粘成一片。
申玉潔張開手掌一看,是她的背誦本子。
正對著她的那一頁,上麵有幾個英文單詞,還有曆史課上她隨筆記的幾句話,申玉潔念了出來:
“1921年7月,中共一大在上海召開,由於敵人的破壞,會議最後一天轉移到浙江嘉興南湖的一條遊船上。中共一大通過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綱領和決議。”
她發現因為讀了太多遍,剩下的內容她可以背出來,於是她閉上了眼睛,也不讓那些人的身影玷汙到自己的半分餘光和視線:
“中共一大的召開標誌著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是中國曆史上開天劈地的大事……”
她的聲音漸漸地、漸漸地大起來,好像她背的書給了她勇氣。
“黨一經誕生,就自覺擔負起實現中華民族偉大複興這一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最偉大夢想的曆史重任……”
申玉潔站起來,就像在高一一班的早讀一樣,站著背書,大聲背書,像嘶吼一樣背書,她背書的聲音所有人都能聽見。
隻不過學校的早讀在教室,而現在她在大雨中的公共廁所。
她大聲地背,使勁的背,忘我地背,想到什麼背什麼。
從毛思想背到三個代表,從一位老人在南海邊畫了一個圈背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她完完全全按照林順順要求地那樣背。
一開始她的聲音還在顫抖,後來她敢肯定她越背越起勁,越背越大聲,越背越站得直,越背越昂起頭,越背越有氣勢,越背越語氣鏗鏘,像金石相擊,戰鼓隆隆——她一個人的聲音變成了一支軍隊,金戈鐵馬,氣壯山河。
她不那麼怕了,身子也暖和起來。她要背書,背到危險離開,背到大雨停下,背到日出東方,背到人生的儘頭,背到天涯海角。
她的信念伴隨著她的聲音無限擴大,穿破了雨幕。
那些男的沒有再靠近申玉潔,但是她不知道那他們什麼時候走的,或許還沒走,她不敢停,甚至不敢睜眼。
王哲以緩慢的速度開著那兩漂亮的黑色小轎車,大風裹著雨滴打在擋風玻璃上,變成厚厚的水層,雨刷又把它們一股腦帶走。
兩盞明晃晃的大燈打開,把空氣裡一段一段的雨絲打得十分清楚和果斷。
周黑雨和陳漠河向兩邊張望著窗外,搜尋著每一分申玉潔在那裡的可能。
忽然,周黑雨看見遠處一個小房子底下,昏暗的燈光下站著一個四麵齊的小姑娘,嘴巴一張一合。
她大喊:“找到了!”急忙拿著傘跑下車去。
剛一下車,大風裹切著雨滴就吹走了周黑雨的傘,可是她顧不上撿了,隻是一邊飛奔過去,一邊大喊:“申玉潔!”
申玉潔閉著眼睛,正在背兩個百年奮鬥目標,聽到周黑雨熟悉的聲音,口中的大聲背誦停住,刷地睜開了眼睛。
周黑雨跑到她近前,隻見申玉潔眼中包了一汪淚水,愣愣地看著她問道:“周黑雨,‘從2035年到本世紀中葉的奮鬥目標’是什麼啊?我忘記了。”
周黑雨衝她笑笑,道:“從2035年到本世紀中葉,在基本實現現代化的基礎上,把我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
申玉潔看著她,“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周黑雨伸手環住她,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
雨絲被風吹的傾斜,繞過屋簷打在她們的頭發上胳膊上和臉上,陳漠河把傘撐到她們的前麵。
這是申玉潔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天——這一天,一個學生背的書救了她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