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沒有家人了,是嗎?”
勒明蓋寧無法回答。對這樣一個孩子, “他們變成了天上的星星看著你”這種話他說不出口。
他自己就失去了家人,明白這種痛苦難以因旁人的勸解而紓解。同時他也認為,不管用怎樣的話術去安慰這個孩子,都很有可能流於輕浮。
所以,麵對哈利的問題,勒明蓋寧難得地沉默了。
而哈利,也通過他的表現,猜出了他的想法和他想說的話。
出乎勒明蓋寧的意料,哈利沒有哭。他看起來確實十分難過,但也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之前,哈利嘴上說著想重新跟家人在一起,但他的潛意識裡有個聲音在不斷地說,他的家人早就死了。而且,過去了這麼多年,他們的靈魂也不見得能留下來。
隻是,他總是抱著一點點的希望,希望自己還能跟家人在一起。
希望有人能告訴他,自己是被愛著的。
他吸了吸鼻子,在鏡子前盤膝坐下:“這樣就挺好的,我之前連他們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他把背挺得直直的,逼著自己睜大眼睛。鏡子裡,他的家人們紛紛笑著衝他揮手。他媽媽的臉上也帶著笑,但一串串眼淚也同時滑出了她的眼眶,這讓她的笑顯得有些悲傷。
已經足夠了。他想。我很滿足了。我能看到爸爸媽媽他們,就已經足夠了。
勒明蓋寧在他背後輕手輕腳地移動,對方卡其褲摩擦的窸窣聲在安靜的教室裡慢慢漾開,聽起來像是秋天的枯葉掉在地上,也像冬天的雪花鋪滿大地。
不知二年級的拉文克勞用了什麼手段,本來還有些冷的教室逐漸溫暖了起來,那股陳舊的塵土味被淺淡的香味所取代。而勒明蓋寧本人,也在做完這一切後,一屁股坐在了哈利身邊。
過了一會兒,哈利就聽到身側傳來輕微的、有節奏而柔軟的嗒嗒聲。
他知道,這應該是勒明蓋寧的指頭敲擊膝蓋發出的聲音。他的這位朋友在思考時,總有一些有趣的小動作。用食指輕敲他周圍的任何一個平麵,就是其中之一。
他也知道,勒明蓋寧思考的很可能是如何安慰他。哈利想說,自己不難過,也不需要安慰。
但在他開口前,勒明蓋寧就說話了:“啊,失策了。應該帶上斯普勞特教授送我的天氣罐頭的。”
“什麼天氣罐頭?”一如既往,哈利體貼地接話。
“其實它的正式名叫‘溫度、濕度、氣味及其他環境因素儲存盒’,但實在有點長,說著也拗口。為了方便,我就叫它天氣罐頭。”勒明蓋寧隨即興致勃勃地講起了斯普勞特送他的那一兜禮物,溫室的奇妙法陣和弗立維教授的研究,連赫奇帕奇流傳千年的菜譜都沒落下。
哈利一開始隻是禮貌性地聽一聽,但後來越聽越覺得有趣,還興致勃勃地跟勒明蓋寧猜測,斯普勞特送的那些罐子裡,封存的都是什麼天氣。
他跟二年級的拉文克勞閒聊,看著對方臉上的隱隱笑意,心裡卻在好奇,勒明蓋寧會像他一樣,總是想起逝去的父母嗎?
跟他的朋友們認識後不久,哈利就知道,在他們這個六人小團體裡,他跟勒明蓋寧都在很小的時候就沒了父母,由親戚撫養長大。
但不同的是,勒明蓋寧的舅舅很疼愛他,把他照顧得很好。
有的時候哈利也會好奇,他總是思念爸爸媽媽,是因為他真的在想他們,還是因為佩妮姨媽對他不好。
他怎麼都想不出答案。
看著鏡中被親人簇擁著的自己,哈利突然想知道,勒明蓋寧會在鏡子裡看到什麼。
這樣想著,他也不知不覺地問出來了。
他的問題打斷了勒明蓋寧對天氣罐頭內容可視化的設想。黑發的拉文克勞撓了撓頭:“可能看見好多書?”
嘴上這麼說,但勒明蓋寧心裡其實覺得,他會看到上輩子的影像。
他穿越前剛剛通過資格等級考試,拿到一個很難考的專業證書,結果還沒靠它升職加薪,開啟功成名就之路,就遇上了事故。證白考了不說,連人種和年齡都變了。
即便到現在,他每每想起自己為了考證而懸梁刺股的那大半年,都懊惱的想揪頭發,十分後悔自己沒有用那些時間享受生活。
但那時候,他哪兒能想到自己拿到證就穿越了呢?
哈利往旁邊挪了挪,對勒明蓋寧指了指他讓出的位置:“你想看看嗎?”
勒明蓋寧聳聳肩,學著哈利的樣子,扭著屁股蹭到了鏡子前。
他本來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上輩子的自己,手上拿著一大疊各種各樣的資格證書,穿戴貴氣地坐在一線城市市中心的大平層裡,無所事事地計算著自己名下的資產。
可他既沒看到資格證,也看見大平層,隻看到了他的家人。他兩輩子的家人圍坐在一張陳舊的折疊圓桌旁,樂嗬嗬地吃飯。
他上輩子的媽媽圍著那條他熟悉的圍裙,熱情地給他這輩子媽媽的碗裡不停地夾菜。他上輩子的爸爸站了起來,給他這輩子的爸爸和舅舅倒酒。
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幸福而燦爛的笑容。
而他就站在他舅舅的背後,仿佛這歡樂畫麵中的一片影子。
鏡子裡,他的兩位母親先後看到了他,興高采烈地對他招手,示意他趕緊坐下吃飯。他的爸爸們和舅舅轉過頭對他微笑,還在一個空杯子裡倒滿了酒,放在了桌上的一個空位前。
那個座位顯然是給他留的。
他忍不住伸手觸碰那夢一般的景象,理所當然地隻摸到了冰冷的鏡麵。
哈利看到,他的朋友在看到鏡子的一瞬間就愣住了,接著露出了一種奇怪的表情。
像是在笑,又好像快哭了。
哈利有些愧疚,也有些難過:“你還好嗎?對不起,我不應該……”
“不要道歉,你沒有錯。我挺好的,挺高興的,因為我看見我爸爸媽媽了。”勒明蓋寧揉了一把他的腦袋,從褲兜裡掏出自己的錢包,“你想看看他們嗎?”
他沒等哈利回答,就把錢包打開,塞進對方的手裡,讓他看裡麵夾的照片。
一張泛黃的相紙上,是一對年輕夫婦的圖像。他們都戴著眼鏡,神態中帶有知識分子特有的書卷氣。
其中的女性坐在一張軟椅上,懷中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嬰兒。她穿著一身漂亮的海軍藍套裝,金褐色的頭發挽成優雅的發髻盤在腦後,頭頂處鋪著一個燈光印下美麗光圈。
她戴著鑲珍珠的首飾,整個人也好像珍珠一樣,煥發著母性帶來的柔光。
男性站在她身邊,西裝革履,胳膊鬆鬆地搭在椅背上,身體不自覺地傾向他的妻子。姿態與神情中,他對妻兒的維護和愛重顯而易見。
“你媽媽真漂亮,”哈利捧著照片看了很久,最終說。“你爸爸也很帥氣。你很像他們。”
聽了他的話,勒明蓋寧顯得很高興:“是吧!我舅舅說我的額頭和鼻子像爸爸,臉型、眉毛和嘴像媽媽,眼睛倒跟他一模一樣。但我覺得,他們三個的眼睛和鼻子都有點像,所以我其實更像他們的結合體。”
哈利對照照片反反複複觀察勒明蓋寧的臉,點頭表示同意:“是的呢。你的眼睛形狀像你舅舅,眼睛卻和你爸爸一樣都是藍色。鼻梁的形狀像你爸爸,但鼻頭像你媽媽,有點圓。說起來,你媽媽跟你舅舅的眼睛怎麼長得不太一樣?”
“我舅舅的眼睛像我外婆,我媽媽更像我外公。按麻瓜生物學的說法,我媽身上也有我外婆的基因,但沒有顯現出來。這部分基因被傳給了我,就隔代在我身上顯現出來了。我身上跟他倆相似的地方,都是從我的外公外婆那裡遺傳的。
“小孩子應該都是這樣的吧?像爸爸也像媽媽,還像爸爸媽媽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嗯。認識我父母的人經常跟我說,我長得像爸爸,眼睛卻跟媽媽一模一樣。但仔細看的話……”哈利看向鏡子,“除了眼睛,我臉上也有其他跟媽媽相似的特點。我們有一樣的下巴,我的眉毛也不像爸爸那麼濃密,感覺有點像我外公……或是我姨媽?
“哎呀,如果你能看見我看到的影像就好了!”
哈利說了半天,自覺沒法形容出家人的模樣,所以有些懊惱。
他隻是隨口一說,但勒明蓋寧的腦瓜卻因此轉了起來。
探查他人記憶的術法,他當然知道好幾個。其中,起效時不易引人注意,且不會對人造成傷害的,也有那麼一兩個。
但記憶畢竟是個比較敏感的領域,他不確定哈利願意向他開放自己的記憶。
考慮了半天,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有些偏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