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熱得不像話,將將清晨,知了便開始在樹梢上吵鬨,平白擾人清淨。窗戶外傳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嘀嘀咕咕的,似是在商量用竹竿纏了蜘蛛網把樹上的知了粘下來。
“行,你讓得閒的夥計去弄吧,我看看當歸熱氣退了沒。”
這句話褚歸聽得真切,他緩緩睜開眼,幽幽的藥香充斥著蚊帳內的一方小天地,熟悉得讓人眼角發脹。
他有多少年沒夢得如此真切了?
不敢驚擾了美夢,褚歸小心地就著側躺的姿勢從枕下摸出一個繡了花樣的香囊。香囊針腳細密,裡麵是配好的安神藥,三個月一換,伴他夜夜好眠。
吱呀一聲,閉合的門被從外推開,略微沉重的腳步向床邊移動。褚歸抬頭望過去,怔楞數秒後,眼淚霎時盈眶而出,滾落在枕巾之上,嗓子仿佛塞了一團棉花,緊得發疼,讓他難以喘息。
“哎喲,怎的哭了?做噩夢了還是身上又難受了?”穿著盤扣短衫的老婦人加快腳步到床前,挨著床沿坐下,滿臉的關切。
“奶奶。”褚歸終於能說話了,嗓子啞得跟胡同底劉大爺家生了鏽的破銅鑼一樣,把老婦人心疼得直念阿彌陀佛。
這夢實在太真切了,褚歸再次感歎,連痛感都那麼真實。
等等,做夢能感覺到痛嗎?
在褚歸錯愕之際,一個精神矍鑠的老爺子邁了進來,他伸手探了探褚歸的手腕:“張嘴。”
褚歸下意識照做,胸腔內的心臟卻異常激烈地跳動了起來。
“脈象怎麼這麼亂?”老爺子皺眉,常年嚴肅的他眉心猶如刀削斧刻一般烙印著深深的紋路,尤其是板著臉的時候更是不怒自威。
“爺爺,我沒事了。”若還以為是在做夢,褚歸就白活了,雖然太過離奇,但他不得不相信自己是重生了,重生到了十二年前的夏天,一切悲劇都尚未發生之時。
至於褚歸為什麼會如此確定是十二年前而非其他時間,那是因為他出身中醫世家,打小跟著爺爺學五禽戲強身健體,生病的次數屈指可數,再結合兩位老人的麵容,記憶瞬間定格。
十二年前他正好大學畢業,由於天氣炎熱,貪涼洗了冷水澡,又吃了二師兄買的冰棍,半夜發起了高熱,原本說好的跟爺爺去醫院也泡了湯,無奈在家休養。
恰是這一天,獨自去醫院的爺爺遇到了醫鬨,從樓梯跌落摔破了頭,搶救無效後撒手人寰。而他在兩年後被下放到西南的小山村,同時右手殘疾,再也無法施針……
想到過往痛苦的回憶,褚歸不自覺地動了動右手,反複握掌成拳然後鬆開,伴隨了他十年之久、因殘疾而產生的僵澀感煙消雲散。
“二十幾歲的人了還和小孩一樣。”褚正清鬆開了褚歸的手腕,習慣性念叨幾句,被老妻擰了腰間的軟肉悻悻打住,“今天全給他做清淡的,少沾葷腥,記得按時喝藥。”
褚歸堅定了神色,曾經他無數次後悔沒有和爺爺一起去醫院,現在上天既然給了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絕不會讓悲劇再重演。
褚正清嘴硬心軟,看褚歸病懨懨的,他照樣難受,奈何跟醫院那邊約好了,他簡短地交代一番,提上攜帶的藥箱起身準備離開。
顧不得身上酸軟無力,褚歸立馬翻下床:“爺爺我跟你一起。”
“你去乾什麼?”安書蘭拉住孫子,彆看她六十四了,身子骨比好多五十來歲的中年人都硬朗,手上的勁把處於病弱狀態的褚歸拉了個趔趄。
“爺爺一個人去我不放心。”褚歸穩住身體,孩子般地晃了晃安書蘭的胳膊,“奶奶你讓我去吧,我好多了,真的。”
老兩口熟知孫子的性子,看上去聽話,實則認定了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熱傷風算不得什麼大病,安書蘭猶豫時,褚正清鬆口了:“要去就趕緊收拾好。”
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粘蟬的人眼尖,沉住氣一粘一個準,順便在樹上撿了幾個蟬蛻,蟬蛻入藥疏風清熱,小兒感冒或是急疹,少不了用到蟬蛻。
沒了蟬鳴乾擾,清晨似乎總算有了點清晨的樣子,空氣不複燥熱,穿堂而過的風沁著舒爽的涼意。褚歸把襯衣的扣子一絲不苟地係到最上麵,配上熨燙平整的長褲與白底黑麵的布鞋,誰見了不誇一句好一個端端正正的俊後生。
褚歸爺孫倆的衣物全是安書蘭親手縫的,量體裁衣,無一處不妥,腳下的千層底走上一整日也不累腳。褚歸用力踩了兩下,踏實的感覺令他無比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