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羅二郎獨自在家中玩耍,碰巧遇見宅院走水,大火燒得房梁都要塌了,隻有這麼個小人兒毫發無傷。
羅家父母早前已經死過一個兒子,再不想嘗喪子之痛。他們抱著二郎驚魂未定,想起那個方士的話,順勢給他取了個大名叫羅斯喜。
後來羅斯喜長大了,性情大變,墜河發瘋,瘋了又好,可不是又合上了“多喜多福”這條判詞。
可事到如今,羅斯喜本人不願意叫這個名兒。他反複叮囑大家,要對他以表字相稱,喊他為“羅月止”,親人或稱其小字“阿止”,總之不要再叫羅斯喜了。
羅家夫婦疼愛他,隻要他人好好的,怎麼樣都行,於是都改口叫了“阿止”。
筆者感其執念。從這一行字之後,隻要不是記錄旁人言談刻意而為之,便統一以“羅月止”三字稱呼他。
羅氏一家是在天聖九年,即羅月止十一歲時從蔡州移居開封城的。
羅家爹爹羅邦賢散儘積蓄,以三千貫巨資,在保康門橋東購入了一套小宅。
這地段往北比鄰孔雀門,往南臨蔡河,再往南近太學與國子監,是為寸土寸金的學區房。
三千貫還是撿了漏又兼戶型小,按購房的正價,估計要四千貫往上。
羅邦賢不是什麼巨賈,他是想效仿“孟母三遷”,讓羅月止沾沾書卷氣,期盼他在皇城根下考出個功名來。但後來願望沒有達成,是什麼原因我們暫且按下不表。
羅家幾口人,自此之後便在天子腳下安了家。
羅邦賢以畫養家,從道觀、寺廟接稿,逐漸攢了些銀錢,租賃作坊門鋪,在太學附近開了間小小的書坊,雇傭兩三長工,以雕印製板、販書賣冊為營生,羅家日子便一天好似一天。
到羅月止穿越兩年後,二十歲及冠,羅家書坊已是小有名氣,羅月止多多少少也成了附近兩條街中排得上號的富庶郎君。
北宋時期並不嚴格抑商,反而多有助賈之舉,商業發展迅速,連帶很多做小生意的市民發家致富,已是常事。
羅月止在現代時白手起家,一個人在大城市打拚,每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以至於最後殫精竭慮而死,拚上性命每月掙到三萬六千餘錢。
而現在,羅邦賢不願讓兒子沾銅臭味,羅月止閒居家中,隻要乖乖坐著看書,就能從爹爹那裡領來不少零花,平均下來每月要有十兩銀子。
以羅月止記憶中的市價對照,大宋近年間一枚銅錢的購買力大抵可比一元錢,而十兩銀子相當於十貫,即一萬枚銅錢。
要知道當世汴京普通百姓,每月三千錢已經足夠用了。
羅邦賢每月給無所事事的兒子發一萬塊零花,真是挺大手筆的。
羅月止不再糾結前世今生,樂得自在,乖乖聽羅邦賢的話,順風順水做了兩年的閒散富二代。
他無聊時幫書坊校對一下雕版,或與太學才俊吟詩唱和,聚會清談,日子過得舒適至極。
羅月止雖不是太學學生,但宋代大興科舉,寒門亦有機遇,太學中可是有一批家事普通的年輕才子,羅月止散財以交友,經常請他們去裝潢風雅的酒店宴飲,謙敬地聽他們高談闊論。
凡學子多至純,交遊幾回,便有人真心將羅月止引為知己。
當然,仇富酸財的人,無論什麼時候都會有。
也有看不慣羅月止商賈家世的書生,總在背後說羅月止壞話,說他早年間酗酒無度,癲狂不通人情,甚至私底下管他叫“白字狀元”。
“白字狀元”又是怎麼個典故?
這就要從羅月止小時候說起。
穿越之前,天禧年間的羅月止不僅“多喜”,更是“多才”,曾是蔡州地區有名的神童,三歲寫詩,四歲讀經,據說七歲便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
羅父羅邦賢本是個久考不中的秀才,看自己的兒子天賦如此,大喜過望,又念叨了數遍“多喜多福”的判詞。
自羅月止三歲起,羅邦賢便每日監督他讀書,幾有懸梁刺股之勢。
直到羅月止十一歲,從蔡州舉薦參加童子試,一路北上,神擋殺神,徑直從蔡州考到了皇都開封。
童子試是宋代專門選拔年幼神童的“特殊科舉”,考中的童子可賜同進士出身,獲得任職機會,甚至直接入朝為官。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羅邦賢才舉家移居開封保康門橋,重金購買學區房,效仿“孟母三遷”的典故,希望年幼的兒子能一舉入仕,平步青雲。
“可誰也沒想到,那羅斯喜竟是個銀樣蠟槍頭,死記硬背雖有幾分本事,麵聖便露了本相。”
一名臉色黑青的年輕學子正與同伴坐在銀橋茶鋪裡,頭抵頭說著小話。
同伴好奇催促:“怎麼說?”
青黑學子咧嘴一笑:“卻說那羅斯喜來到殿上,麵前坐的是官家與章獻太後,他登時被嚇破了膽子,不敢直麵聖威,官家叫他當麵賦詩一首,他渾身亂顫,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個字來。”
“官家體恤他,給他紙筆叫他寫,他抖如篩糠,還是一個字都寫不上來。就這麼得了個'白字狀元'的諢號。這假神童殿前失儀,最後隻能狼狽離開。”
“聽人說,就算出了宮,他也久久回不過神,像是受到刺激,從此一蹶不振。如果誰叫他考試,他便要發瘋,拿刀去割自己的腕子。”
同伴聽得搖頭,嘴裡嘖嘖稱奇。
“你說‘白字狀元’這名號可是恰當?”
同伴又點頭:“確是恰當!”
他們背後說人壞話已是不美,卻不曾想那“白字狀元”羅月止正與兩三名學子也來到銀橋茶鋪裡飲茶,將他二人的閒話聽了個完全。
其中一名眉清目秀的學子正要上前同他們理論,卻被羅月止按住了。
羅月止虛扶著他胳膊,朝他眨眨眼,小聲道:“仲輔莫急,且聽他們還有什麼話說。”
王仲輔矜傲,卻格外買羅月止的麵子,便不動了,還小聲安慰他:“月止,耳食之言,有什麼好聽的,交給我便好了,但叫他們閉嘴了事。”
那兩位學子對此渾然不覺,愈發口無遮攔,借著羅月止神智有損的話頭,又提起兩年前墜河發瘋的事情來。
話趕話,竟然就要聊到羅月止的母親頭上去。
羅月止身邊的兩三學子皆是大怒,搬弄是非也就算了,哪裡有光天化日下說彆人母親閒話的!是為君子所不齒!
王仲輔比羅月止虛長一兩歲,視他如親弟,怕他受委屈,便按不住了,要衝上前理論。
可誰知正在此時,他們眼中溫和儒弱的羅月止卻驟然發難,從隔壁茶桌上抄起一枚茶盅,胳膊掄圓了,直直朝那青黑的學子後腦勺上擲去!
誰也沒想到最斯文的人竟然上來便動手,眾人皆嚇了一跳。
那青黑學子被砸了個兩眼昏花,捂著腦殼轉過頭來,發覺羅月止就站在自己身後,不由惱羞成怒,跳起身與他罵起來。
茶鋪裡的其他顧客都忍不住側目看他們爭執,捧盤的小二給客人上了點心,摘了肩上的手巾靠在門柱上偷偷圍觀,連銀橋邊路過的行人也有湊過來看熱鬨的。
青黑學子自持身份,有人看著自己,說話便文鄒鄒的,高聲罵道:“三尺豆丁,金堂殿試,戰戰兢兢,封一個白字狀元下堂去!”
他心思歹毒,將羅月止幼時的落魄事大聲嚷嚷,叫在場所有人都聽了個分明。
他認為羅月止早不複神童之名,並無真才實學,殿前失儀後不敢作詩,也不敢與人比試,故用這麼個上聯來寒磣他,想看他隻會動粗,不通文墨的尷尬。
他冷笑:“出手傷人算什麼本事!白字狀元,此聯你可對得上來?”
王仲輔上前一步,將他半擋在身後:“我替月止來。”
羅月止又扯他袖子,將他拽回來。羅月止方才動了粗,如今臉上卻笑盈盈的,回應道:“有何不可?”
他撣撣袖子,以食中二指對著麵前人:“半丈瓦缶!”
剛說這四個字,圍觀的就有人忍不住撲哧笑了。
瓦缶,即為小口大腹的瓦壇子,那青黑漢子看著矮胖黑,不正像是隻五尺高的土黑壇子嗎?這說法實在是詼諧又陰損。
羅月止麵不改色,看看四周:“銀橋集會。”諸人點頭,銀橋對金堂,集會對殿試,一步之內因地取材,對賬工整又妥帖,這羅生可稱聰明。
羅月止又上前一步,幾乎是要指著那瓦缶的鼻子:“躲躲閃閃,借兩片黑臭嘴唇嚼舌來!”
“謔!”眾人此方明白,原是那青黑瓦缶背後說人壞話,叫人家抓到了,才遭人動了手。
這清秀的年輕人看著儒弱,脾性確實灑脫直率,罵人罵得極貼切酣暢,頗有俠風。
而那討人厭的青黑書生,要麼身子寒氣重,要麼就是麵如其人,最愛在人後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不隻麵黑,嘴巴烏青發紫亦異於常人。
他完全沒想到羅月止竟然能對上來,攻擊性還這樣強,遭羅月止數落了個正著,兼被眾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汗顏無地,麵紅耳赤,趕忙用袖子捂著嘴逃跑了。
“小才子好樣的!”茶鋪坐客之中,有人朗聲道,“何不坐過來,我請你吃茶!”
羅月止扭頭一看那人,愣了愣,眼睛直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