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釘在旁邊聽著,忍不住嘴角勾了勾,覺得王仲輔這人有點意思。卻沒說什麼,繼續幫忙搭手乾活兒去了。
三日之後,諸事完備,羅氏書坊正式開始了大促活動。
如果你和一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說,全國最高學府旁邊開滿了娛樂會所,隨處可見酒吧歌廳,學生們每天與賣唱陪酒的姑娘玩耍打鬨,他定會覺得你腦子有病,是在胡言亂語。
但在宋初的開封,這確實真事。
從太學出去往北至孔雀門,順著東邊的街道直到保康門,除尋常人家外,開設的店鋪,大多是豪華酒店和青樓妓館,一到下午酉時後,那叫個摩肩接踵,人聲鼎沸,街上遊人儘是滿麵薰然,軟紅香土,縱情聲色。
一位秀才剛從酒坊中出來,正待在夜色中散散酒氣,準備一會兒去見他青樓楚館中的相好,卻迎麵撞上一腰高的小童。
那孩子手裡拿著厚厚一疊紙張,抬頭看見秀才,便抽出一張遞到他手裡,口中念道:“保康門西,有寶貝淘!”說罷轉頭便跑了,又把懷中紙張分發給其他人。
秀才低頭看去,那是張年畫一樣的物什,薄薄一張,繪有白衣寬帶的兩三名學子,興致勃勃,正聚在桃花樹下一起看書。
那畫邊寫著,他們看的是保康門西羅氏書坊雕印的書籍,這家書籍質量上乘,刊定精美,幾無白字,是罕有的高質量私家印書。
如今因為書坊主時運不濟,需破財免災,特大幅降價三十至五十文錢,此頁背後有詳細的書冊名錄與價格浮動,如有需要,可儘快購買。
看到這裡,秀才忍不住“謔”了一聲,心道這實在是好大的折扣,的確讓人心饞!
再細看,這家書店竟然有蘇子美的認可!蘇官人還親手為這家書坊撰寫了小序,購買即可獲得蘇子美親題之墨寶轉印!
秀才登時酒便醒了,更是覺得心癢難耐,把這頁紙仔細折好,貼身裝進懷裡,準備第二天一早便按照地址,去羅氏書坊看一看。
誰知第二天,那秀才去往保康門西,隻見有一隊行人,浩浩蕩蕩排出四五十丈,有一年輕長工,身穿短褐,舉著一隻木牌,上書“隊尾在此”,正站在隊伍末尾處。
長工看他過來,主動問到:“郎君可是來羅氏書坊購書?近日東家放出钜惠,所有書冊降價三五十文之多,另有名家墨寶轉印相送,可在此排隊購買!”
秀才看看望不到邊的長隊,再看那越來越高的日頭,心生退意,埋怨道:“這位小哥,你東家可是不講道理。隊伍如此之長,我們在這裡苦苦等候,可是要熱得口乾舌燥,兩眼昏花。”
那長工卻好似早有準備,通順地回答道:“敬告郎君,前麵便有涼棚,還有鹵梅水相售,兌飲茶水,清涼甘甜,叫人口舌生津,不過三文一杯,郎君到時可買來驅暑解渴。”
秀才聽完,忍不住誇讚:“你這長工,唇齒好生清楚,斯文如此,何苦做這樣日曬雨淋的買賣?”
阿虎看他這反應,憨厚笑起來:“咱哪是什麼懂學問的人?先前這幾句,還是少東家一字字教來的,叫我們甚麼問題都好應對,我可是抓著腦袋背了好久,果真好用,竟把郎君糊弄過去了!”
秀才驚奇:“竟有這樣做買賣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說罷,便心甘情願排起了隊,更是對那少東家心存好奇,留心想要見一見他是個怎樣的人。
排了一炷香的功夫,果然到了涼棚茶攤,他從懷裡掏出三枚銅板,問販人買了一大杯鹵梅水,一口下去,竟有股清淡的茶香衝淡糖鹵烏梅的厚重甜味,與其他地方的梅湯子全然不同,既不寡淡、也不甜膩,清涼甘美,回味悠長,猶如清泉滋味。
他瞪大眼睛咂摸半晌,掏出荷包來,又買了三大杯,儘數喝光了。
隊伍走得不慢,或采買書籍本就不是耗時的活動,再加上人家所有的書目與折價情況都在那廣發眾人的帖子上寫清楚了,更減少了在鋪子裡挑選猶豫的時間,所以未經兩三壺茶的工夫,秀才便進到書坊裡。
一位身穿蛋白色直裰,頭戴白玉簪子的文靜書生正站在櫃台前,笑盈盈地同顧客說話。
秀才聽到有人喊他少東家,便知這正是自己好奇之人,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這人清瘦文弱,麵孔白淨,一雙彎彎疏朗眉,底下兩隻漆黑杏核眼,看著討喜極了,全然不似賈人麵貌。他注意到秀才看自己,便主動問:“郎君可有看中的書冊,隻管挑走。”
秀才從懷裡掏出單子來,念了兩三本書名,那清秀的少東家便親自把書給他取來,並給他介紹:“現在購書可贈腰封,郎君可細看,這腰封既可以當作防塵書皮,亦可以夾於頁間用作書簽,方便得很,上麵還有蘇子美蘇大官人所賜墨寶,全汴梁我家這是獨一份呢!”
秀才看到那精美的腰封和上麵洋洋灑灑的草書,眼睛都直了:“實在精美!書冊折價出售尚且不夠,這‘腰封’竟是白送的嗎?”
“郎君若喜歡,便偷偷再多送你一份腰封……”那少東家突然湊過來,輕手輕腳從櫃台下麵又取出一隻單獨的腰封來,夾在他書冊中間,還朝他眨眨眼,“我看你麵善,覺得有緣才多送的,可彆叫其他人瞧見了。”
秀才被他哄得恨不得當場飄起來,笑得合不攏嘴,忍不住超出預算又買了一冊書,爽快付帳,待包裝完畢後,抱著書冊,輕飄飄地從店裡離開了。
王仲輔冷眼看著蘇子美的珍貴墨寶拓印又被羅月止多送出去一份,酸唧唧地在旁邊冷聲道:“月止可真會哄人,叫他白占便宜去了。”
羅月止笑話他:“真跡都被你收入囊中了,還計較這些,仲輔真小器!”
路過的何釘忍不住接話茬:“不正是傲嬌嗎!”
“說我呢?什麼意思,何為傲嬌?”王仲輔擰著眉頭問。
羅月止憋笑憋得難受,叫休息完的長工來接替他,趕緊跑後院去了。王仲輔覺得不對,盯著何釘質問:“你方才說我什麼呢?”
何釘好生不仗義,追著羅月止離開:“月止教我的,你若問便問我那好弟弟去!”
“你們背著人說閒話是不是?羅月止,你給我回來!”王仲輔氣急。
大促第一天,便這樣紅紅火火地落下了帷幕。歇業後羅邦賢與羅月止同對賬冊,發現營收竟然比他們設想的還要好上五成之多!
若這樣下去,六個月還完那兩千兩雪花白銀,絕不是癡人說夢,而是真的有實現的希望!
羅邦賢癱坐在椅子裡,深深歎了口氣,竟有種起死回生之感。
羅月止低頭喝了口鹵梅水,麵上不顯,但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也終於回落方寸。他生怕自己腳步太大,促銷手段過於直白,誤判了時代差距,讓宋代的老百姓不喜歡。
可幸雖然時代不同,消費者的心理倒是不約而同的,降價大促加上名人營銷,就是這麼有穿透力!甚至比他預想的還要好!
羅邦賢看他飲梅子水,感歎道:“斯喜我兒,你這鹵梅水也賣得好!梅子底兌茶湯,再拿泉水鎮涼,竟然有這樣奇妙的滋味。我兒屢出妙法,如有神助啊!”
羅月止冷不丁又聽他提自己大名,暗自糟心,卻不能埋怨父親什麼,隻能應下了。
他提醒道:“爹爹,今天是大促第一天,人們都瞧個新鮮,自然參與者眾,但日複一日,湊熱鬨的人少了,營收便不會有今天的巨數。持久如何,兒子心裡也沒底,我們還需冷靜觀察,節省開支,做萬全準備。”
“我省的。”羅邦賢答,“儘人之事,以待天命。就看老天爺,叫不叫我羅家順利趟過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