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同伴攔了他一把:“不再仔細看看?”
“我一白衣學子,既無錢財盈室,亦無功名累身,身無長物有甚可怕。”刺蝟郎君坦率道,“如果真像月止郎君所說,我不願自己的畫被人私藏,自此之後不見世人。畫作有叫更多人看見的機會,這正是我想要的。”
學子們一聽這話,想想也確實有理。左思右想,羅月止能貪圖他們什麼呢?便都定下心,表示願意給出授權,與羅氏書坊做這一單買賣。
羅月止滿麵笑容,起身行禮感謝他們信任。按照最規範的步驟,當場同他們簽下了契約。待轉刻完畢,書封製成,同他們確認過之後,羅氏書坊會立即將款子打給諸位學生。
學生們回禮,都覺得羅月止做事爽快妥帖。
錢員外看他談笑風生,同誰交往都坦然自若、不卑不亢,不禁暗自點頭,覺得羅月止雖是個唇紅齒白的年輕後生,但交際權衡之老練、另開生麵之膽魄,實屬年輕人少有。
倘若日後恰逢機緣,沒準真會一飛衝天,做出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業來。
他暗自心道:或許是該多上上心了。我錢家與羅家的關係,其實可以更上一層樓……
羅月止卻不知錢員外內心想法,高高興興凱旋,與羅邦賢報告。羅邦賢自是歡喜不止。
羅月止在等待畫作製版的日子也並不甚繁忙,甚至還拐了個小秀才回家。
這裡所說的小秀才,正是那位畫榜狀元,摘得鬆仙品級的刺蝟郎君。
刺蝟郎君姓柯,單名一個波字,表字亂水,祖籍江南池州。這也是個妙人,他既答應了要將畫作的部分使用權賣給羅月止,便一板一眼,比所有人都上心,甚至親自登門,盯著羅氏書坊的雕版師傅刻板轉印,日日不懈怠。
他既不裹亂,也不點評,就是不說話,靜靜站在雕版師傅背後看著。
柯亂水他表字亂水,人卻像潭死水,安靜下來的時候那是真的靜,幾乎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猶如某種誌異話本裡所說的幽怨精靈。
雕版師傅被他盯得那叫一個毛骨悚然,都不敢下刻刀了。
羅月止失笑,隻能親自把他從工房裡頭請了出來,陪他坐在後院裡喝茶。
羅月止雖認識他時間不長,但很能看明白,柯亂水此人,是很有一些藝術家特質在身上的,天真、感性、注意力集中,還兼帶不循常理。
他分毫沒覺得突然登門鑽到人家書坊的工作室裡頭有什麼不妥,從頭到腳都堂堂正正的,隻是滿心滿眼在意著自己的畫。
跟這樣的人交往,不能迂回,也不必奉承,有什麼說什麼就是了。
羅月止也不趕他,拿井水裡冰鎮好的鹵梅水給他喝。
柯亂水喝完了,說好喝。
柯亂水又說,他兜裡沒甚麼錢財,除了乾糧錢以外,每個銅板都拿去買畫材了,點心果子的錢,便按照契約上的酬金,從裡麵扣出來就好。
羅月止並沒打算收他的錢,隻喝自己杯裡的鹵梅水,對此不置可否。
之後王仲輔來做客,三人閒來無事在後院裡下了會兒棋。
待何釘也從外頭回來了,正巧和他們碰到一起,便湊熱鬨圍在桌前觀棋。四個人性格迥異,竟然也能玩得挺好的。
柯亂水不太會下棋。
說得也是,大抵在繪畫上有超群天賦的人,邏輯思維能力就是會差一點,所謂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便是要這樣才公平。
何釘多仗義的人,看柯亂水這臭棋簍子屢戰屢敗,便打破了觀棋不語的規則,給他做起了場外後援。何釘此人雖讀書不多,但棋是下得真好,棋路洶洶,手下大勢雄兵,摧枯拉朽,頗有雄渾將氣。
下著下著,王仲輔就不行了,投子認輸。他橫眉冷對:“你要下就堂堂正正和我下!人家亂水郎君迫於你淫威,半天都沒說上話了!哪兒有這樣的!”
何釘臉皮厚得很,水潑不進:“我帶他贏了呢,他有甚麼不樂意的?”
柯亂水搖頭:“我不下了。”
羅月止終於不看熱鬨了,輕輕扯了扯他袖子,安慰道:“郎君莫怪,我義兄便是這樣不拘小節之人,偶爾行事作風強硬了點,你千萬彆往心裡去。”
“非也。我是要回去畫畫。”柯亂水搖頭,“讀書作畫諸類科目,皆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是該回去做功課去了。今日與諸位相談甚歡,我不善言辭……對你們是很喜歡的,並沒有怪甚麼。今日彆過,我明日還來。”
羅月止、何釘、王仲輔三人聽到那句直眉楞眼的“我明日還來”,都忍不住笑了。
羅月止身為東家,起身送他離開。院中留下何釘與王仲輔,兩人正好對上了,各執黑白,當即在阡陌縱橫間廝殺起來。
卻說另一端,羅月止送彆柯亂水,剛欲轉頭回屋,卻突然被叫停了腳步。
羅月止回頭一看,不禁倍感意外。隻因門外來的,竟是幾日未見的司人頭邱十五。
邱十五見到羅月止,二話不說,竟然當街跪在了羅月止麵前。
羅月止大驚失色,連忙上前要將他饞起。邱十五卻不動,抬頭叫道:“月止郎君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