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既然聽過老夫的講學,那便算做老夫的半個學生,你既是老夫學生的女兒,便與老夫無須客氣。況且你與映州雖然非親非故,但一路互相扶持至此,情誼深厚,便是親兄妹也不過如此了。”孫士誠感慨了一番,想起前幾日自己讓傅令譚送去的五百貫,又覺得錢送得少了。
這兩個孩子自己生活,錢財花費怕是不少,有些事情又不能自己出麵,需請街坊鄰居代為出麵,以防被宵小盯上,夜探門戶,實為不易。
孫士誠與陸青蕤一老一少,一問一答,表麵上是閒聊,卻也是互相試探。
孫士誠需要探清這女娃娃到底是個什麼來曆,是否真是個讀書人家的女兒,而陸青蕤也需要弄清楚這人是不是真是那位狀元公孫士誠,雖然這般名頭不會輕易被假冒,但凡事就有萬一,如今她與齊映州的命運是互相牽連著的,唇齒相依,唇亡齒寒,不由得她不謹慎。
互相試探了一番,彼此都十分滿意。
孫士誠確信陸青蕤隻是個讀書人家的女兒,看著像是養尊處優的,但想來不是什麼大家出身,不然也不會落得如此境地,便稍微放下心來。而陸青蕤確信眼前這個的確就是大儒孫士誠,姑且不論品性是否如傳聞那般高尚,但至少看著不像是對齊映州有什麼圖謀,反而關懷有加。
孫士誠也沒在意陸青蕤掩飾得並不高明的試探,對於一個孤身在外的孩童而言,能想到試探一番再做打算而不是看到一位願意關懷自己的長者就十分信賴,已是難得了,對他的區區冒犯,反而並不值得一提,作為一個長輩,他不該、也不應當再多過苛求。
信賴這兩個字,本就是需要時間來沉澱的。
如今看來,無論是齊映州這個弟子,還是捎帶著的這個女娃娃,都是很好的孩子,不枉他一番盤算,又差點和陳羽翻了臉。
試探稍告一段落,孫士誠在此處坐得夠久了,再坐下去怕是要引人非議,正要離去,卻又意識到忘了些事情。
他開始隻以為這妹妹是齊映州的親妹妹,因而沒問姓名,隻當她姓齊。這下清楚並非是嫡親的妹妹,那自然有自己的姓名,該問一問才好,也好清楚她那父親究竟是誰。
“剛才卻是忘問了,你說你父親聽過老夫的講學,可老夫在國子學講學,聽者少則數十人,多則數百,且常常一講數天,又是鹹寧十年之前的事,一時半會兒卻是對不上你父親名字。”
這就是委婉地問她父親的名諱了,正好陸青蕤也想知道孫士誠是否認識自己的父親陸毅,便道:“家父單字諱毅,表字道遠。”
孫士誠捋著胡子沉思半晌,再看陸青蕤樣貌,不由得心裡一動。
“你父親是陸道遠?你父親當年在國子學,是否是兄弟二人一同入學,還有一個兄長或是幼弟,單名喚弘,表字重遠。”
陸青蕤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家父當年在國子學的事情,我並不知曉太多,但家中確實有一位伯父,與家父乃是同胞兄弟,諱弘,表字重遠。”
孫士誠一臉恍然,“你竟然是陸道遠的女兒,既然是他的女兒,出現在建州,倒是讓人不覺得奇怪了。他與齊定山多有結交,想來帶你來建州,也是應了齊定山的邀約。”
“……此事,家父未曾說過。”
“未與你說也是常理,齊家,唉。”孫士誠搖了搖頭,轉而道:“那這般你與映州倒是頗有淵源了,陸道遠的女兒和齊定山的兒子,時也?命也?”
陸青蕤不知不覺將嘴唇抿得緊緊地,脊背也僵硬了起來。
“罷了罷了,那些事情之後再分說,你父親既然未讓你即刻返京,想來是有自己的打算,老夫就不多管閒事了。隻是有一事,你父親,如今葬在何處?”
陸青蕤脊背放鬆些許,道:“葬在深州城外,往北三十裡處的樹下,因餘財不多,便未曾立碑,隻以樹做印記。”
孫士誠沉吟片刻,道:“若是不嫌我礙事,我先遣人將你父親屍骨取回,葬在深州城近處,如何?如今年節不算好,又趕上突厥叩關,若是有窮苦百姓為了活命,將那樹伐了,再找起來,怕是要費許多功夫了。若是將來你要回京,再遷你父親屍骨不遲。”
陸青蕤心中泛起許多酸澀,旁人家父母去了,屍骨一輩子都不曾動過,她父親卻要二葬,若是將來要遷回長安,怕是還要三葬。她咬著唇瓣,將眼淚忍回去,點了點頭,道:“隻憑先生做主。”
孫士誠於是抬手喚來兩個閒著無事的差役,將事情囑咐了,又隨手取了錢票諸多,用作棺木的錢和下葬所需費用。因錢給的足夠,辦完事情還能吃幾頓酒,孫士誠又是官身,這活計實際是上頭的吩咐,差役因而客客氣氣且歡歡喜喜地去了。
事情做的差不多,孫士誠這般便要走了,走前提點傅令譚道:“若是有人問起老夫緣何在此處,便說這娃娃乃是老夫門生之女,她父親早去,老夫不忍其孤身在外,特意來照看一二。”
傅令譚點頭應下,道:“某省得了。”
孫士誠又對著陸青蕤道:“映州之事切莫往外分說,老夫還有些許打算,尚未辦妥。若是有事情,便來城東孫府尋老夫,老夫府上門人記得你兄長姓名,有事隻管來,莫要客氣推辭。”
陸青蕤應下。
孫士誠囑咐完了才離開。
眼看著日上中天,陸青蕤吃了些路邊販售的點心稍微填填肚子,便又安靜地在此等齊映州。傅令譚自孫士誠走後便一言不發,他身後坐著的兩個漢子吃著茶,偶爾交談一兩句,倒是不顯尷尬。
直到日頭西斜,陸青蕤在人群中瞧見了齊映州的身影。
陸青蕤莫名提起的心忽地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