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戰場上空食腐的烏鴉在盤旋……(2 / 2)

歸妹 竊書女子 14587 字 8個月前

其實他沒有把故事說全:他在安德做縣令共是八年時間。這八年裡,開頭很是鬱悶,不是旱就是澇,饑民成群,流寇四起,他管也管不來,幾次想掛冠而去;後來慢慢整頓法紀,興修水利,與民同樂,也做得有滋有味起來。正打算安心在這小城終老的時候,他官員考績時的一篇關於治理地方財政的策論被當時的戶部尚書看中。程亦風因重被起用,官複六品,做了國子監司業。不久,又升任戶部員外郎。

戶部管的是天下生計,程亦風在地方上見多了百姓疾苦,體味得朝廷許多舊法的害處,這職位正對他的興趣。於是,他日裡辦差,夜裡苦讀古人典籍,尋求革除積弊之道。曆三年,寫劄記百萬言,終於有了些眉目。

可偏偏此時,樾國皇室內部兄弟鬩牆,為了皇位鬥得你死我活,許多軍官也都攪和其中,樾仁宗無心擴張,前方的將軍又疏於防守,楚國乘機奪回了許多失地。貪心不足,便議論是否要乘勝追擊出兵,將樾國這危險的對手徹底鏟除。朝中一派主張主動出擊,攻入樾國,一派主張修築堡壘,以守為攻,兩下裡互不相讓,終演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黨爭,一直到去年,也即元酆二十一年才以主守派的失敗而告終。

程亦風在黨爭之中兩邊都不靠,一心一意隻搞他的新法。可在主守派倒台時,他卻被牽連了。原因很簡單,就是當年的一場“空城計”,讓他也成了“膽小怕事”的“縮頭烏龜”。他連辯解的機會也沒有,就被左遷為耿近仁的督糧官,被派到北疆冰天雪地的大堰關,又經曆了這場和樾軍的惡戰。

當日同時被牽連的,還有程亦風同年好友原任翰林院侍讀的臧天任。巧的是,臧天任被謫貶為安德知縣,相當於是接了程亦風的班。安德和大堰關鄰近,所以程亦風軍旅無聊時,也常常去找老友喝酒訴苦。

這時,他就是想去安德投靠臧天任。

隻是一河之隔,大堰關的天氣比落雁穀好得多了。五月豔陽遍地,道路曬得又白又硬,樹葉都反射著陽光,一閃一閃的,有無窮的生命力。安德一帶在程亦風和臧天任的治下一片太平,田中莊稼可人,池塘中則有白鵝麻鴨撲翅歡歌。將來寄情於山水——種幾畝薄田,養一群雞鴨,寫寫詩,玩玩考據,或者也教兩個學生,程亦風想,這也是很愜意的生活嘛。

心情好了,步子也就輕快,半途還遇到一個進城的農夫,給他搭了截牛車,黃昏時分,程亦風就來到了臧天任家。

兩人分彆已經快兩個月,見了麵自然歡喜。尤其程亦風是隨軍在外,臧天任見他平安歸來,更是開心異常,立刻就讓妻子準備了酒菜,拉了程亦風邊喝邊聊。程亦風少不了將落雁穀的事坦白跟老友說了,也連帶地說了自己出世的打算。

臧天任聽這鬼門關邊轉一圈的經曆,咋舌不已——特彆是程亦風冒險在依闋關引趙臨川進城,然後和孫勝一起關上了城門火燒敵軍,又靠著一棵大樹從南麵爬出了依闋關——這實在是驚險萬分。“你也太冒險了。”他比程亦風年長十歲,說話常有兄長的語氣,“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竟然……唉,不過你是看不得同胞受苦的人。”

“彆給我戴高帽子。”程亦風道,“我是怕自己落到樾軍的手中,死無全屍。朝廷裡誰不知道?我膽小如鼠嘛……這一次……好像又做了越權的事,至於禍沒禍國,就要看那些將軍們最後怎麼定奪了。萬一‘引咎辭職’還不夠,恐怕他們會來要我的人頭。”

臧天任道:“老弟你也不要這麼悲觀。愚兄我說不定還能幫你說幾句話呢。”

“哦?”程亦風愣了一下,反應了過來,“臧兄高升了?”

臧天任笑了笑:“不是高升,不過是官複原職了,月底就要回京呢!”

“哎呀,恭喜,恭喜!”程亦風連忙拱手道賀。替朋友高興的同時,又不覺對自己的處境感慨:當年大家同科取中,他程某人春風得意宮花簪帽,臧天任卻不過是二甲之中的末位,後來大家同朝為官,都是做些整理故紙的閒差,程亦風鬱悶無比,就流連花街柳巷,隻有同臧天任清談才感覺胸中尚有一番抱負,兩人也因此結為知己。謫守八年,程亦風從安德回朝,是臧天任同他一起研究改革之法。其後,兩人又一同被貶出京……如今,臧天任終於複起,又可以回京繼續為百姓請命,而他程亦風就……唉!不由歎了口氣。

臧天任看透老友的心思:“你會安心退隱山林麼?你根本就放不下經世濟民之道。不如這樣吧,你若不怕委屈,就跟我一同回京,先在我府裡住著,等待複起的機會?”

“不要,不要,不要!”程亦風連連搖手,“十五年啦,起起落落,古人經曆我這一半浮沉就已經掛冠而去了。這是老天爺要告訴我,我不適合當官。怎麼能明知前麵是堵牆,還拿腦袋去撞呢?”

臧天任知他口是心非:“聖人雲,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老弟你的學問應該比為兄好吧?”

“學問?”程亦風酒量並不好,多飲了幾杯就開始舌頭打結,“學問有什麼意思……我……我還是比較喜歡……詩詞歌賦,風花雪月……醇酒美人……真要做學問,那也要‘紅袖添香夜讀書’……嗬嗬……”

“你說醉話了。”臧天任道,“你十五年來經曆這麼多困難都沒有引退,不就是一直想著要為朝廷為百姓做點事麼?你難道不希望你那三萬字新法劄記能真的實現?”

“錯啦,錯啦!”程亦風又飲一杯,“我十五年來浮浮……那個……沉沉,不是為了百姓……也不是為了朝廷……我是為了……為了一位小姐……”

“越發胡說了!”臧天任知道程亦風雖然早年和幾位才色俱佳的京城名妓交情不淺,但是沒有一個稱得上是紅顏知己的。程亦風父母已亡,也沒有人給他物色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如今已過而立之年還是孤家寡人一個。自己每每和他提起這終身大事來,他總是一笑帶過——他十五年來惦記著一個女人?臧天任才不信。“老弟,你彆喝了。吃菜!”

“我沒胡說!”程亦風依舊自斟自飲,“是……當年涼城之圍,我在城樓上……我摟著的那一個……”

“那不是個歌姬麼?”臧天任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也跟著回憶起來。

“不……頭幾天我都是拉著歌姬。”程亦風道,“最後一天……她不是歌姬,一定不是。”

岑廣退兵那一天臧天任病臥在床——就算在城樓上,也不記得程亦風拉著的是什麼人了。“如果不是歌姬,那是什麼人?你既然掛念著她,為什麼沒去找她?”

“嗬……她是什麼人?我也不知道啊!”程亦風醉眼蒙朧,盯著手中的酒杯,好像能穿過那兒,回到從前似的——

樾軍退去後良久,看著平息的煙塵,程亦風兩腿一軟,就坐了下去,把他一直摟著的那個女子也帶得一跤跌倒。然而這個年輕的女人卻沒有尖叫,反而鎮定地扶起了程亦風,接著,向他盈盈拜倒。“程大人——”她說,“多謝救命之恩。”

程亦風愣了愣,方才注意到這女子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眉宇間一股愁怨,更三分尊嚴,根本不是他在歌館舞榭裡找來的風塵女子。“姑娘,你……”

那女子笑了笑,就像愁雲慘淡的天空突然下起清麗的細雨。“謝程大人救小女子之命,謝程大人救全城百姓之命。”她說,向身後道,“小雲,娘給你的小瓶子呢,快給姐姐拿來。”應聲跑出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將羊脂小瓶遞到女子的手上。程亦風傻愣愣看著那與瓶子一樣白淨的手,奉上一顆鮮紅的藥丸,然後聽見那紅藥丸一樣鮮紅的唇,吐出溫柔關切的話語:“這是八珍益氣丸,程大人服了吧。”

“多……多謝……”程亦風低聲道,同時心裡想著,這女子若不是歌姬,這樣冒犯的摟著她,該要如何道歉?壞人名節,他願娶,人家願不願嫁呢?

一時的腥風血雨,化了風花雪月。

可是,他正做春夢,那邊廂卻風風火火跑出三五個仆婦來,連哭帶嚷,圍著那女子道:“終於找到您了……您要是有三長兩短,我們可怎麼交代呀!皇上知道了,奴婢們要掉腦袋的。”

程亦風心裡一怔:皇上——她是誰?

他不及問,女子也不及答,一聲歎息叫人心碎。

“老弟,你倒是說呀!”臧天任推著他。

“自古最是相思苦,垂楊偏障離人目。烽火樓頭人漸遠,鴻雁幾時為傳書?”程亦風喃喃地念著,想:城樓一彆,再也沒有見過——像她那樣一個好人家的姑娘,應該早就嫁了人,兒女成群了吧!

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終於“咕咚”一下腦袋撞在桌子上,睡著了。

既喝多了酒又實在是累壞了,程亦風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一個,感覺陽光刺眼時,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他揉揉眼睛,看清楚自己是身在臧天任家的廂房,而不是落雁穀的軍帳,才確定自己是真的揀回一條命。然而一望窗邊,卻有一條魁梧的人影坐著,他瞪大眼睛一看,不禁嚇了一跳:這不就是楚國破虜大將軍司馬非麼?什麼瞌睡都被唬走了,一翻身跳下床來:“司馬將軍……你……你怎麼來了?”

司馬非從前號稱是楚國的不敗之將,就是十五年前程亦風的空城計擾亂了他的計劃,弄得他後院失火狼狽萬分,所以他一向隻叫程亦風是“書呆子”。可是今天卻例外。“程大人休息好了麼?”他問道,“休息好了就跟我走。”

程亦風一愣,暗想:看來引咎辭職也沒用,是要軍法處置了。事到臨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索性灑脫地一笑:“沒休息好又怎樣?將來有的是時間睡呢!”

“什麼?”司馬非是個粗豪漢子,沒聽出來他這是萌了死誌,準備去睡棺材了,瞪了他一眼,道:“將來哪有時間給你睡。你會忙得很!”

“不砍我頭?那是要充軍流放?”程亦風問。

司馬非一愕,接著哈哈大笑起來:“砍頭?流放?程大人你可真會開玩笑——不錯,冷千山他們幾個都說你臨陣脫逃害死了耿近仁,所以應該將你淩遲處死。不過老子卻覺得,從一開始就是耿近仁他娘的計劃失誤——戰場的情形馘國皇帝都跟我說了,如果能保持陣型,早就把樾軍踩成了肉醬,他卻搞得亂七八糟,自己人踩自己人。所以這是他活該。你當機立斷保存了六千多騎兵,接著又在依闋關斬殺了樾國的趙臨川——”

“下官沒有‘斬殺’。”程亦風道,“我隻是放了一把火,都不知道有沒有燒死趙臨川。”

“哈!他娘的!”司馬非笑罵,“你這書呆子也真是有意思。不知道是你真的有點兒歪才呢,還是走狗屎運?這就把樾軍最勇猛的一個老將給殺了——不管怎麼樣,我已經保了你。我說你隨機應變,扭轉敗局,不但無過,而且有功。你是落雁穀之戰的大英雄。”

“啊?”程亦風嚇得跌坐在地,呆了半晌,才道:“將軍莫非是拿下官開心麼?這次出征馘國,沒有拿下半座城池,而賠上了那麼多條性命。我僥幸逃命成功,怎麼能說是扭轉敗局?我軍還依然是慘……”

“哎——”司馬非阻止他說出那不吉利的“慘敗”二字,“你這書呆子,莫非不會計數?此一戰,我方折損了兩萬多人馬,又死了個耿近仁。樾軍也折損了一兩萬人,又死了個趙臨川——用耿近仁來換趙臨川,還是挺劃算的。”

程亦風目瞪口呆地聽著這位將軍算這筆“人命帳”,那些倒斃在異鄉的大好男兒,那些兒子、兄弟、丈夫、父親,最後就成了一個簡單而模糊的數字——連確切的數目都懶得關心,然後還要加上一句“挺劃算”……他感覺一種奇怪的情緒正從自己心裡蔓延開。不過他並不想質問司馬非。他反而想笑——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出離憤怒”。

司馬非倒還未留意程亦風的神色,兀自說下去:“和樾國決一死戰是遲早的事——就我看,宜早不宜遲。那仁宗皇帝和他的幾個兄弟把國家鬥得烏煙瘴氣,現在有點兒本事的人都死光了,這慶瀾帝揀了個現成的便宜。龍椅都還沒坐熱,就急急忙忙派兵東征西討,意圖恢複他父兄在位時的盛況——可見他真是個蠢才。所以,要鏟除樾國就要趁現在。”頓了頓,才終於看向了程亦風:“這節骨眼兒上,不能言敗,否則豈不讓那些主守派、主和派的膽小鬼們有死灰複燃的機會?”

程亦風愣愣的,卻知道,假如自己開口,大概會說:“難道守不好?和不好?非要打仗死人才好?”但他同時也知道,衝動隻會壞事。他已經不再是熱血少年了。十五年的宦海沉浮把他的棱角都磨平了。

司馬非見他一直沉默,皺眉頭道:“莫非你真的是主守派?”

“他不是主守派。”外頭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接著就見楚國的耀武將軍冷千山、揚威將軍向垂楊、定國將軍魯崇明和保國將軍董鵬梟一齊走了進來,四人簇擁著一個穿孝服的女子。臧天任跟在這群人後,仿佛正對自己家中一下來了這麼多不速之客感到無奈。

“他不是主守派。”冷千山道,“他是逃跑派。”

“冷千山,你——”司馬非正要發作,這一身孝服的女子卻一個箭步搶上前來,隻見寒光閃過,她已經搶了司馬非的腰刀,架在了程亦風的脖子上:“你這隻曉得自己逃命的狗官,殺了你給千萬陣亡的將士報仇!”

“大膽!”司馬非喝道,“哪裡來的刁婦,竟然敢如此撒野——冷千山,向垂楊,你們幾個究竟玩什麼花樣?”

“她如何是刁婦?”冷千山道,“你不是要找落雁穀之戰的英雄麼?我告訴你,她就是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司馬非道,“先放開程大人!”

冷千山向那女子使了個眼色,後者就憤憤地收了刀,遞還給司馬非,同時道:“小女子崔抱月,贛州人氏,原係虎威鑣局鑣師,乃是平寇將軍帳下遊擊張林的未婚妻。本來我到大堰關來,是打算和我未婚夫完婚,誰知大禮未成,未婚夫便即出征,小女子放心不下,故喬裝打扮隨夫北上。落雁穀之戰,我二人同在第一陣重步兵之中。”

不守婦道,司馬非頗為輕蔑地哼了一聲。

崔抱月接著道:“兩軍遭遇後沒多久,因為耿將軍被敵人殺害,騎兵隊伍撤退撞到了步兵隊伍中,我方就亂了陣腳。樾寇趁此機會攻了上來,殺了我們不少手足。但是,我未婚夫一直鼓勵部下堅持殺敵,直到他自己也負了傷。他知道步兵大概堅持不了多久了,但是也清楚樾寇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於是他叫我拚死殺出重圍,請第三陣騎兵趕緊衝鋒。”說到這裡,崔抱月狠狠地瞪著程亦風:“誰知道,當我殺出去,哪裡還見到第三陣騎兵的影子?早就讓這狗官帶著,跑得無影無蹤!”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麼?”司馬非道,“本將軍也都聽當時身在耿將軍騎兵陣中的馘國皇帝陛下講述了戰場的情形——耿將軍指揮不當,造成我方大亂,程大人當機立斷,這才保存了實力,若照你說的去衝鋒,豈能有此戰果?最多不過是兩敗俱傷,讓那個什麼玉旒雲的部隊和我軍一起全軍覆沒而已。”

崔抱月的臉被怒火燒紅:“程大人下命令逃跑的時候當然不適合衝鋒,但是到我殺出重圍時,樾軍都已拚到了極限,絕對抵擋不了我軍的再一輪攻勢!”

“這還不是你猜的?”司馬非嗤之以鼻。

“不!”崔抱月將手中的鋼刀一抖,發出嗡嗡之聲,“當時敵將玉旒雲為了怕我軍幸存部隊再殺上來樾軍抵擋不住,下令屠殺戰俘,以圖威懾——我未婚夫……他也在那被俘虜之中。六百多人!如果不是這個狗官帶走了第三陣騎兵,此時一擁而上,這六百多名步兵怎麼會成為樾寇的刀下亡魂!”

“啊——”程亦風驚得張大了嘴,仿佛又回到了血流成河的戰場。

“你的未婚夫和那六百餘名步兵戰士死戰殉國,的確可敬。”司馬非道,“不過,我還以為程大人當時的決策沒有錯。如果不是他以退為進,如何能先占領依闋關,又斬殺樾軍將領趙臨川及其部下,扳回敗局?所以……雖然你未婚夫和那其他人被玉旒雲屠殺,但也算不得枉死,都是為了程大人後來的這個‘更大的勝利’嘛!”

“好一個‘更大的勝利’呀!”冷千山嘿嘿笑道,“程亦風有幾斤幾兩,就算我們幾個不知道,司馬將軍你還不清楚?當初是誰害你丟了平崖城的?十五年前他擺空城計,十五年後他還擺空城計,玩來玩去,隻這一點兒手段。什麼‘更大的勝利’,我說是‘瞎貓碰著死耗子’!”

旁邊向垂楊也來幫腔:“司馬將軍言語偏袒,莫非真以為程亦風用兵如神,打算將來對樾作戰時讓他領兵?嘿嘿,若真有那麼一天,樾國皇帝恐怕開心得做夢都要笑了!”

“你們四個又好到哪裡去?”司馬非勃然,反唇相譏道,“當時依闋關向我們求援,你們還不是為了‘大局’,打算讓依闋關的將士自生自滅?”

“話不能這麼說!”董鵬梟、魯崇明都加入到了爭吵中來。登時,五個將軍麵紅耳赤,在臧家廂房裡爭做一團。

崔抱月依然惡狠狠地瞪著程亦風。而程亦風自己也覺得愧對這個巾幗女傑,愧對那被樾軍屠殺的六百餘名同胞。玉旒雲,這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將領居然如此殘忍,日後楚樾之爭繼續下去,又有有多少人殞命沙場?不過,他管不了那麼遠。他隻想承擔臨陣脫逃的罪名,然後,如果還有命在,就找個安靜的地方了此餘生。

臧天任走過來將他扶起,不無厭惡地瞥了一眼五位將軍,小聲道:“老弟,讓他們吵去,我們且到彆處去清靜清靜。”

程亦風搖搖頭:“我等他發落。發落完了,該掉腦袋該充軍還是革職,總算也對前線的亡魂有個交代。”

“你這又何必……”臧天任方要勸,又聽崔抱月冷笑著開口:“現在倒擺出不怕死的模樣,早都乾什麼去了?你要真想對那些亡魂有個交代,應該入伍為兵,親自到戰場去斬殺樾寇為我死難同胞報仇。”

臧天任雖然不同意以殺止殺以暴易暴,卻也不想程亦風消極出世,因道:“補償的方法有很多種,戴罪立功也是好的,何況,還沒人說老弟你這次過大於功啊。”

程亦風仍是搖頭,推開了臧天任的手,自己端端正正在地下跪好,隻等著司馬非等人吵完了,來決定他的生死。

五位將軍足爭了快一盞茶的功夫,畢竟司馬非行伍出身,學問少,不及冷千山等幾個都是軍官世家,文武兼修,巧舌如簧,不久就沒了詞,隻仗著嗓門大,就嚷嚷道:“你們幾個旁的本事沒有,就會胡說八道。十五年前樾軍攻來,你們都跟著皇上南巡,隻留我一個和樾軍作戰,如今你們還不是一個樣兒?口口聲聲說主戰,真打起來時,不知你們一個兩個又跑到哪裡去!老子看準程亦風是英雄,他就是英雄,你們不服,大家一起到聖上麵前去說個明白!”

他咋呼完了,回頭一看程亦風正跪著,就吼道:“你這書呆子跪什麼?你是落雁穀之戰的英雄。你起來。跟我一起回京城去。”說著,也不管程亦風辯解,一把將他拉了起來。“不要一擺一副倒黴相。你要凱旋回京!”

“笑話!”冷千山等也不示弱,“落雁穀之戰是我楚國之恥,一個膽小如鼠又越權領兵的官員,害得平寇軍幾乎全軍覆沒。崔姑娘——”他轉向崔抱月:“你未婚夫的仇一定要報。你同我們一起回京城,我冷千山拍胸脯,不僅拿辦這膽小鬼,還要把崔姑娘的事跡傳遍全軍,激勵大家舍生忘死,為國奮戰!”

“哼!”司馬非沒有其他的詞兒了,隻能狠狠地把冷千山等人瞪了一圈,然後強把衣冠不整的程亦風拉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