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抱月並不知道胡喆是何人,看他囂張,即罵道:“什麼長生不老酒?休在這裡妖言惑眾。此間都是保家衛國的英雄,豈容你這莫名其妙的牛鼻子指指戳戳!”
胡喆月來在宮裡呼風喚雨,還不曾被人這樣辱罵過,眼一瞪,將桃木劍挽了個劍花,道:“貧道乃是萬歲親封的三清天師,專在宮中助萬歲修道。萬歲早有聖旨,凡阻礙修道者,視同謀逆,貧道可全權將其拿下——”
“我呸!”崔抱月怒喝,“皇上聖明,怎麼會有這樣糊塗的命令?你這牛鼻子竟然敢假傳聖旨,我先把你拿下不遲!”她本來進宮麵見皇後,打扮得貴婦一般,也不曾帶得兵器。可是女鏢師出身,有在沙場上出生入死過,赤手空拳也有股威懾力,胡喆身邊的侍衛們都不自覺地朝後退了退。胡喆也發覺情形有些不妙——若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當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把自己就地格殺了,豈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麼?
冷千山等是外臣,不曾被胡喆直接欺壓過,不過這妖道連月來耀武揚威,他們早有所聞,俱想:倘他這樣控製皇上,將來難免和自己有利益衝突,若能假崔抱月之手將這陰陽怪氣的家夥除掉,正是一件樂事。都站著,沒一個阻攔。而程亦風則是深知元酆帝對胡喆的寵信——元酆帝為了胡喆,連竣熙都能軟禁,如果崔抱月傷了胡喆一根頭發,恐怕這位陳國夫人明天就要掉腦袋——愛國誌士雖然有時叫他頭疼,但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犧牲。
程亦風因而趕忙跑上前去,拉住了竣熙,又擋住了崔抱月,道:“崔女俠,東宮之中和氣為上。胡道長若是真的丟了東西,又是萬歲之物,那就讓他好生找找——管大俠,你當真拿了胡道長的仙酒麼?”
管不著脖子一梗:“哪有這種事?”而辣仙姑和後老三則清楚得很:無端端失蹤了這麼一段時間,可定是作案去了。辣仙姑給丈夫使眼色:見機行事,千萬不要給殺鹿幫和程大人惹麻煩!
胡喆陰陰地一笑:“我這酒中有龍鱗鳳目,我早已招了九天赤龍使者替我看守。赤龍使者識得這酒的味道,你看它朝誰去,誰就喝了這酒!”說時,袖子一甩,眾人隻見紅光一閃,有宮女“呀”地一聲驚呼,原來是一條赤金色的小蛇被丟到了庭院的中央。這毒物遊動起來,仿佛一線血,直朝著管不著的方向。
竣熙實在是有些氣不過,沉聲道:“太放肆了——”
可他還未再說下去,聽猴老三嗓子裡“噝噝”幾聲,那小蛇在原地吐吐信子,竟調轉了頭,朝胡喆那邊遊回去了。胡喆不由大怒。而管不著就嗬嗬笑道:“監守自盜,冤枉好人!”
程亦風看這架勢,知道管不著九成是那偷酒的人了——猴老三要替他遮掩,反而“此地無銀三百兩”。土匪不曉得宮裡勾心鬥角的輕重厲害,如此胡鬨下去,他們拍拍屁股走人,這爛攤子可又要程亦風來收拾了。他真是心裡叫苦不迭,懇求邱震霆道:“邱大俠,這事……”
邱震霆搔了搔腦袋:“程大人,俺可沒想到弟兄們給你惹麻煩了——老二,好漢做事,敢作敢當,你要真是喝了人家的酒,那就認了,有什麼打緊?”
管不著當然也曉得隱瞞不下去——以他盜聖的身手,本來怎麼也不該叫人發現的,誰料到人家的酒能引蛇呢?死不承認反而有失身份。即嘿嘿一笑,打了個飽嗝:“酒我是喝了,是不是仙酒我就不知道。本來我打算去茅廁,不過皇宮這麼大,一不小心就轉了向,我聞到酒香,便尋了過去——的確是有一葫蘆酒。”
胡喆叫一個小道童上前來,舉起一個珠圍翠繞的紫金葫蘆:“你喝的可是這隻葫蘆裡的酒?”
管不著咂咂嘴,眯眼睛瞧了瞧,道:“正是,正是。”
“這就是給萬歲煉的長生不老酒!”胡喆狠狠道,“方才赤龍使者也認出了酒的味道。大膽賊人,你自己親口承認了,還有什麼可狡賴的?”
“胡道長,不知者不罪……”竣熙道。
“太子殿下,”胡喆道,“百善孝為先。這可是貧道千辛萬苦花了數年時間才找齊的材料,又用七七四十九天才煉成的,準備獻給您父王,好讓他春秋永盛,如今被這麼一個賊人偷喝了,您怎能不治他的罪?”
竣熙被他堵了這麼一句,一時沒想起怎麼回答。
胡喆就得寸進尺道:“請殿下立刻下令,將這人抓起來,處死。”
咄咄逼人,竣熙被刺得退了一步。
“道長,”大嘴四插嘴,“長生不老酒到底有多厲害?我孤陋寡聞,可不曉得。既然我二哥要因為這酒被砍掉腦袋,你總得讓他死個明白吧!”
胡喆白了他一眼:“這酒有龍磷鳳目麒麟角,用天上無根之水浸泡,地上無本之木熬煮,又要加千年靈龜喜極而泣時所流的眼淚,萬年神鱉得道升天時所吐的仙氣……”
他說的滔滔不絕,程亦風聽著,全是無稽之談:元酆帝竟然對一個騙子信任至斯,到底用真麼辦法才能將這事圓滿解決?
“厲害!厲害!”大嘴四聽胡喆說了一大篇,便拍手大讚,“越聽越是不可思議。就不知是不是真的能長生不老?”
胡喆翻個白眼:“那還用說?健康的人喝了能長生不死,重病的喝了能立刻痊愈,即使死了的人,若灌下此酒,也能起死回生呢!”
“果然如此神奇?”大嘴四滿麵驚訝和崇拜,接著大笑起來,推著管不著道:“二哥,你儘管跟他們去吧,讓他們砍腦袋吧。你今已喝下了仙酒,腦袋想是砍一個長一個,就算是把天下是刀都砍壞了,你的腦袋也掉不了。”
管不著先是一愕,既而也明白了大嘴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計策,跟著大笑道:“果真,我無意中喝了仙酒,這下成了金剛不壞之身,犯了死罪都不怕。來來來,道長你就拉我去砍頭吧,正好試試你的仙酒靈不靈驗——”
胡喆知道上了當,雙眉倒豎,持桃木劍的手直發抖。
程亦風在一邊忍不住想笑:也虧得這些江湖豪傑,這次可真把胡喆製住了——若他把管不著拉去砍頭,一旦殺死,就是他的酒不靈驗,也是欺君之罪,若他不拉管不著,且不知眼前的這個台階要怎麼下!
胡喆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半晌,忽然陰森森地咆哮道:“不用砍頭,貧道想出彆的辦法來了——放他的血給皇上喝,反正藥性都在血中,皇上喝了一樣能長生不老!”
誰料他片刻之間又生一條毒計?大嘴四怔了怔,沒接上話。
辣仙姑輕輕一笑走上前來:“道長有禮了,小婦人對藥性十分癡迷。道長似乎是此中高手,小婦人請道長指點迷津。”
胡喆見她豐韻獨特,便多看了兩眼。
辣仙姑道:“我聽說嫦娥隻吃了一粒仙丹就飛上了月宮。不知道長的仙酒和嫦娥的仙丹比起來,哪一個藥性更厲害?”
胡喆道:“嫦娥仙丹乃是天庭之物。貧道不是仙人。當然是嫦娥的仙丹更高一籌。夫人應該知道嫦娥的仙丹若吃整粒就要升仙,若吃半粒就可長生。貧道的一葫蘆仙酒大概就相當於嫦娥的半粒仙丹。”
辣仙姑扮著手指,似乎是在計算,喃喃道:“我二哥喝了道長一葫蘆仙酒,那是相當於吃了嫦娥的半顆仙丹,於是就可長生不死。道長今要拉了我二哥去放血給皇上喝,不知要放多少,才能把那一葫蘆酒的藥都追回來?”
胡喆陰笑:“自然是要把全身的血都放乾淨了才行。”
辣仙姑繼續扳手指:“照說人身上的血是有限的,要把血全放乾淨了,人也就死了。我二哥如今喝了道長的酒,是不會死的,所以血是放不乾淨的,哎呀……越想越亂了……莫非除了血之外二哥的五臟六腑皮膚毛發中都有長生不死藥?”
胡喆不知這女子其實是下了套子給自己鑽,道:“果然如此。夫人說的有理。那麼除了將他放血之外,貧道還要備一口大鍋,將他熬煮三天三夜,讓皮膚毛發中的藥性融入湯中。”
竣熙覺得這妖道簡直殘忍放肆到了極點,忍無可忍,走上前來道:“胡喆,東宮之中,這些都是我的客人,怎容你如此放肆?”
胡喆連東宮的大宮女也害死了,根本就不曾將太子放在眼裡,愛理不理,道:“貧道專為皇上效力,不知何為放肆。”
“你——”竣熙當真要發作了。
辣仙姑又皺著眉頭插了進來:“道長,小婦人還是不明白。若我二哥已經是不死之身,放在鍋裡煮也煮不死他,既然他不死,那藥就還在他身上,若他死了,這藥又不靈了……道長,這究竟是怎麼個解釋?”
胡喆才發覺她是引著自己鑽回先前那自相矛盾的牛角尖裡去了,惡狠狠地不耐煩道:“總是有那麼一些藥性殘留在他身上的。”
“啊,正是了!”辣仙姑打斷,“這就好像小婦人平日在家洗醋壇子,無論洗多少回,醋壇子總還是有醋味。小婦人隻能無限地把醋味變淡,卻無法將醋味消除。”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而萬世不竭。”程亦風忍不住吊一句書袋。
胡喆道:“那便如何?”
辣仙姑嘻嘻一笑:“道長可以放乾我二哥的血,再把他放進鍋裡天天煮湯給萬歲爺喝——不過因為二哥是不死身,您這不就等於天天叫萬歲爺喝二哥的洗澡水麼?這且不說,隻是因為您永遠也不能把二哥身上的仙藥給榨乾了,所以萬歲爺能從二哥身上得到的藥也就永遠不夠長生不死之用——道長,依小婦人的愚見,你還是另煉一葫蘆仙酒來得快。”
胡喆氣得直打顫,曉得再這樣鬥嘴下去,他根本占不了上風,但是他堂堂三清天師,怎能這樣就認輸了?正沒擺布,外頭一個太監叫道:“胡天師!胡天師!皇上打坐遇到難題了,傳您去哪!”
還有比這更好的台階?胡喆瞪了殺鹿幫眾人一眼:“改日再同你們計較!”又朝竣熙隨便行了個禮,便帶著手下狼狽而去。
崔抱月恨恨地衝著胡喆的背影啐了一口:“什麼東西!竟然如此囂張?”
竣熙垂下了眼:“是我年少無能,不能勸諫父王,也不能除去他身邊的奸小……”
“這怎麼是殿下您的罪過?”崔抱月道,“朝廷裡那麼多官員就這樣坐視不理嗎?就沒有一個人向萬歲進諫麼?文官都寫詩去了麼?武官都打獵去了麼?冷將軍,魯將軍,向將軍,董將軍,你們誰跟我說說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雖然我隻是一介民女,但是……怎麼我們民兵和司馬將軍的部隊還有殺鹿幫的好漢們同在大青河和玉旒雲做殊死之爭,這陰陽怪氣的牛鼻子卻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
崔抱月算是冷千山等人發掘提拔出來的,如今她言語之中竟然有偏向司馬非的意思,幾人怎不著急。魯崇明道:“崔女俠有所不知,你們在前線奮戰,我等在後方日日忙著督促糧餉醫藥,支援大青河前線。大戰結束之後,我等又忙著跟戶部打口水官司,讓他們多撥些銀子撫恤陣亡將士家屬,這才剛喘口氣呢。定是那些好吃懶做,膽小怕事的文官們不中用。”
“也不關那些文臣的事。”竣熙道,“實在是我父王……我父王被這妖道迷惑,什麼勸諫都聽不進去。便是大青河戰役……父王也是聽信了妖道無為而治的歪理,才下令不戰不和……”
元酆帝的這條命令直接發出,素來沒有交代過是何理由,冷千山等身在京城也不知道是這般原委,不由一愣。崔抱月和殺鹿幫諸人在邊關則終日為這古怪的聖旨而鬱悶,如今聽到這種解釋,立時又驚又怒。邱震霆拍案道:“原來是個昏君!枉我們為他出生入死!弟兄們,咱這就反回鹿鳴山當我們的山賊去,以後朝廷糧食銀子經過,由咱們來分給老百姓,省得這昏君拿來養妖道!”
這是大逆不道的話,程亦風連忙要勸阻邱震霆,那邊崔抱月也狠狠地將自己的矮幾掀翻:“既然勸諫沒有用,就讓我來做死士,斬殺妖道。到時候皇上怪罪起來,就隻怪罪我一個。以我的一條命,換那妖道的一條命,換皇上的清醒,也值得了。
“何必要搭上命?”邱震霆道,“這老妖怪不值得誰給他賠命。崔姑娘,俺的弟兄願跟你一起砍了這妖道。要是皇帝怪罪下來,你就跟俺們反上鹿鳴山去,做強盜不見的比不上做這勞什子的‘陳國夫人’。”
崔抱月笑了笑:“多謝邱大俠好意。我雖是女流,但生是為朝廷效力的人,死也是死在為朝廷效力上。”
“做強盜就不能效力了麼?”邱震霆道,“他奶奶的,俺們弟兄在大青河也不是沒流血!俺們是跟著程大人打樾寇,保護老百姓,可不是保護那妖道!”
他們這樣的爭論一字一句敲打在程亦風的心裡:這不正是當日自己和公孫天成之間的爭論麼?他看了一眼從頭至尾幾乎一言未發的公孫天成:老先生說過,他最後的任務就是要除掉胡喆這個妖道,促成大青河和談,不知他有什麼計策呢?
東宮中正式一派激憤的時候,聽外麵有太監來報:“副將易水寒求見太子殿下。”
“啊!易壯士來了!”竣熙很需要打個岔兒把大家的注意從刺殺以及造反的話題上引開。易水寒來得正好。他立刻叫太監把這位鷹眼崖的英雄請進來。不過太監還沒動,冷千山已經大步迎了上去,生怕自己和易水寒顯得不夠親密似的,一件易水寒進來,連行禮的機會也不給人家,立刻就扶住了他的胳膊:“易老弟,怎麼才來!這邊酒都喝了快一半了呢!”
易水寒一個月之前還隻是一個小小的百夫長,今日能夠成為東宮座上賓已經受寵若驚,拘謹非常,又見冷千山熱情若斯,一時都不知道要怎樣應對才好,愣了愣,才道:“卑職本來也不是為了飲酒才來就見太子的……”
“不過太子殿下憐才,請你來是喝酒的。”冷千山保持著那種過分的熱情,“你看,今日宴請的都是大青河的英雄!”
“卑職不敢妄稱英雄。”易水寒道,“況且大青河如今……”
如今這樣的情形也算不得勝利!程亦風自己也覺得窩火。崔抱月和殺鹿幫的那些熱血兒女就更加忍不下去了。他們早也聽說了易水寒的事跡,都圍了上去。
邱震霆道:“易兄,誰說你不是英雄了?凡是殺樾寇的,都是英雄。凡是陰陽怪氣裝神弄鬼的——還有看著妖怪在自己跟前晃卻屁都不敢放的——都他媽是狗熊!老子現在就想殺狗熊,剝了熊皮當鋪蓋,剜了熊膽泡酒!奶奶的!”
崔抱月則道:“冷將軍、向將軍、董將軍、魯將軍,不如我們和易副將一起聯合朝中的有識之士一同上疏皇上。就不信文武百官一同勸諫,皇上能置之不理的!”
冷千山等人如何肯接這個燙手山芋,都支支吾吾。
竣熙歎了口氣:“今日原是為諸位英雄慶功,還是不要提這些掃興的事了。不如日後好生商量,從長計議……”
“殿下!”邱震霆道,“程大人叫俺們兄弟來見你的時候,說什麼‘當今太子少年聰慧,敏而好學,敦厚仁恕,將來必然成為一代明主’。俺們是這樣聽了,才進宮來見你的。現在看你,怎麼也畏首畏尾的?”
“大膽!”冷千山喝到,“你一介草民,怎麼敢論斷太子?”
“俺不僅是草民,俺還是強盜!”邱震霆道,“俺連你這朝廷命官也敢綁架,還怕論斷太子?況且俺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太子殿下,你如果喜歡聽這些哈巴狗兒唱些好聽的給你聽,恕俺邱震霆失陪了!不過,俺走之前不能不說——如果不把那牛鼻子除掉,任他繼續胡作非為,樾寇那邊遲早會有發現這是一個侵略我國的大好時機,到時候……”他不想再說下去,也許是自己也拿不準值不值得為這樣的朝廷流血犧牲,即憤憤地抱了抱拳,要招呼弟兄們離去。
竣熙如何不知厲害?劉子飛和呂異蠢蠢欲動,到底是為了什麼?胡喆的存在就好像他在鬥法大會上展示的“神水”一樣,正迅速侵蝕著大楚王朝。
“殿下!”易水寒脫離了冷千山一黨的包圍,“卑職有要事,特來向殿下和程大人稟報——據探子消息,玉旈雲已經被招回西京去了。”
“什麼?”眾人都是一驚。
易水寒道:“卑職趕來西京,述職倒是其次,主要就是奉了司馬將軍的命令來報告這個消息——玉旈雲接到樾國皇帝聖旨,叫她不帶一兵一卒,立刻回京。”
“那麼劉子飛和呂異呢?”公孫天成終於開了口。
“據說,劉子飛和呂異奉命接手玉旈雲的人馬。”易水寒道,“他們已經在前往瑞津的途中——不過,據探子回報,他們不僅要接手,還打算收編玉旈雲的部下。好像樾國皇帝有心削了玉旈雲的兵權。而劉子飛和呂異兩個,都是誌在滅亡鄭國的。”
這麼說楚國暫時安全了?大家互相望望——至少玉旈雲是有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