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樞道:“下官推測,玉大人出生時不足月,從小體弱多病,後來練武強身,功效也不大。直到十二、三歲上身體才漸漸好了起來——下官沒有說錯吧?”
這可真奇了!石夢泉驚訝地看著林樞:玉旒雲過去身體的確不好,卻偏偏喜歡逞強:讀書必要讀到深夜,一早又起來叫侍衛帶著練武,也不知道病倒了多少次。玉朝霧皇後心疼得時常以淚洗麵,日夜祈求菩薩保佑。還好,到了十二、三歲上,玉旒雲病痛漸少,這幾年,更是連傷風也幾乎不見。他還以為是菩薩應許了玉朝霧的祈禱呢!
玉旒雲不以為然地:“那便如何?”
“不如何。”林樞道,“一個人的身體在少年時期是最好的,能維持這種狀態的時間最多也就十來年。過了廿五歲就開始走下坡路了。照大人現在這樣的拚命法,我看最多活三十五歲吧。”
玉旒雲愣了愣:任誰聽到彆人預言自己的死亡都不會好像耳旁風。她盯著林樞,不知這大夫究竟是何用意。
石夢泉的麵色卻驟然變了:“大夫,那有什麼根治的法子麼?”
“下官是大夫,不是掌管生死簿的閻羅王。”林樞冷淡地道,“一個人的先天如何,我可沒有改變的法子。好比有人出生時就少了一隻手,怎麼可能再變一隻手出來?因此‘根治’是不可能的。不過,調理得當要活到五十歲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果真?”石夢泉忙要問如何調理。
可玉旒雲卻冷笑一聲道:“裝神弄鬼危言聳聽。我請你來當我的醫官,可沒有請你來當保姆。既然你口稱‘下官’,就該聽我的命令。現在茶也喝過了,你可以出去了。”
“大人……”石夢泉忙要勸阻——自己的身體可不能拿來意氣用事。
不過玉旒雲麵若寒霜,根本不留商量的餘地,而林樞也沒有好言相勸的意思,放下茶杯即退了出去。
“大人!”石夢泉急道,“忠言逆耳,良藥苦口。林大夫說話就是這個樣子,但是聽聽也沒有害處啊!”
玉旒雲不聲不響地品著茶,仿佛是在生悶氣,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就是討厭他這個樣子,雖然本領是有的,但是全然一副天下人都要聽從他指示的樣子——我要降伏他,要不然怎麼用?”
“話是這樣說,”石夢泉道,“但是……”
“但是什麼?”玉旒雲有點兒不耐煩地,“你也覺得我隻能活三十五歲麼?真是笑話!”
石夢泉方要說“小心無大過”,玉旒雲卻又接著說道:“就算隻是三十五歲又怎樣?我二十五歲就要拿下楚國來。那之後如何,才懶得去操心。”
這話沒的叫石夢泉心裡猛地一疼。他知道她有仇恨,她有秘密,但是他未想到她會有如此厭世的想法。若拿下楚國之後,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他寧願永遠不要拿下楚國。
見他神色凝重,玉旒雲突然又笑了起來:“我隨口說說,你怎麼臉都青了?要死的又不是你。”
這也好“隨口說說”的麼?石夢泉差點兒不故尊卑地跳起來責備她。
玉旒雲還接著笑:“你放心好了。拿下楚國之後,日子還長著呢——我不過是要降伏這個姓林的,然後令他乖乖地想法子讓我活到五十歲,一百歲。”
真是魂也被嚇掉了半條!石夢泉舒了口氣。
可玉旒雲凝視著水中花一般的白茶,又幽幽地說道:“其實,就算他沒有辦法也不見得是壞事。我真活到了五十歲、一百歲,到時候姐姐也不在了,你也不在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石夢泉應到這話,心裡不知是怎樣的滋味——他要保護她,陪伴她,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直到世界消失的時候,永遠也不讓她孤單,不讓她受傷害……這千言萬語,讓他周身熱血沸騰,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玉旒雲不知他的心意,隻笑了笑,道:“咱們還是繼續商量去西瑤的事吧。”
按照玉旒雲的計劃,這事隻說給慶瀾帝一人知道。她和石夢泉又故意在京城四周名勝遊覽了一段日子,一則使人對他們離京習以為常不再起疑,二則讓西瑤方麵覺得樾國也不是那樣急迫地想要結盟,可煞煞他們的傲氣。如此一直到了七月末,才終於以打獵為名,正式離京。玉朝霧皇後聽到了,信以為真,擔心又不無埋怨地說道:“打獵有圍場嘛,何必非要自己到深山老林裡去?也不多帶幾個人,萬一遇到了野獸……”
玉旒雲隻笑道:“有夢泉一個還不夠麼?人多了,箭矢亂飛,那才不安全呢!”
玉朝霧隻好作罷。而玉旒雲和石夢泉就帶著慶瀾帝親筆的國書,直奔南方。
兩人都是微服,混在商旅之中過了大青河——楚樾雖交戰,但是兩國通商之港還未關閉——尤其,劉子飛和呂異在和殺鹿幫進行所謂的“和談”,大青河有種和平的假象。不過,來往商人多是西瑤人,或者是一些因為故國已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國之人,無非賺錢而已。楚人和樾人則彼此憎恨,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勢。
玉、石二人到了楚境,無人發覺。他們也就大搖大擺地走楚國貫穿南北的官道“通天道”。到了中秋前日,便入了涼城地界。因為所雇的車夫是涼城人氏,給再多銀子也不願趕路,非得回家團聚不可。“兩位公子也是急著想趕回家去,怎麼就不體會小人的難處呢?”趕車的道,“再說,這一天的時間,二位無論如何不可能趕到西瑤的,總還得十天半個月呢。倒不如在涼城湊個熱鬨。”
石夢泉本是無所謂趕不趕路。隻是在他看來,最好還是休息一日——自從林樞說了那番話之後,玉旒雲稍微有點兒什麼不對勁,他都擔心不已。
然而玉旒雲卻一點兒也不想在楚國多耽擱。她曾暗地裡說過:“我踏上楚國的土地,應該是以占領者的身份。”對大青河,她多少還有些耿耿於懷。
隻是此時卻也彆無他法,縱然不用此人的車,也得進涼城再買馬前進。值此中秋佳節之際,馬販子還不一定開張呢!
趕車的問:“怎樣?兩位公子還是進涼城吧?那裡的好去處我都曉得,隨你是要吃好菜,喝好酒,找姑娘,還是尋個舒服的客棧——我全都……”
未說完,卻被玉旒雲打斷了:“我們不進涼城,你載我們去芙蓉廟。”
芙蓉廟?石夢泉沒聽過這個名字——來之前,他們的路線是詳細計劃過的,但未曾提到過有“芙蓉廟”這個地方。
趕車的倒並沒覺得奇怪:“哦?兩位公子果然是風雅之人。涼城附近的讀書人到了這時候都喜歡上芙蓉廟去呢——我們這些不識字的,就看不出有什麼好。這時候,荷花可都謝光了呢,連葉子也枯了。”
玉旒雲不答話。趕車的一邊呼喝著牲口轉向,一邊道:“不過,現在天快晚了,你們去了,要走走玩玩,會趕不上回城呢!”
玉旒雲道:“你不用管我們,自己回家就好。我們可在芙蓉廟借宿。”說時,扔過一錠銀子去。
趕車的雖然覺得這位年輕公子冷冷淡淡不易接近,但既然有銀子,就什麼都好說,揚鞭催馬,不多時,就載玉、石二人到了一處所在——道路兩旁茂密的樹林好像突然間消失了一般,地勢凹陷了下去,看到疏疏落落的房屋,一片諾大的荷塘,對岸還有一處莊園。
“就在這裡停吧。”玉旒雲吩咐。
“可是,還有不少路呢……”趕車的道。
他話還沒說完,玉旒雲已經躍下車去。石夢泉自然緊隨在後。
趕車的隻好歎了口氣:“兩位公子中秋之後還雇我的車麼上西瑤麼?”
“中秋之後再說吧。”玉旒雲邊說邊往那荷塘走,“你不是那個會友轉運行的麼?我們要雇你的車,就上商行裡找你。”話音落下時,已經走得遠了。
果如那趕車的所言,距離荷塘還有不少路程。玉、石二人信步遊來,到荷塘邊時,已然是黃昏時分,天氣晴好,漫天彩霞,變幻不定,倒映在水麵空闊處,粼粼波光也絢麗斑斕。
“這裡果然風景不錯。”石夢泉道,“你怎麼知道芙蓉廟這個地方的?”
玉旒雲並不回答,隻靜靜地在水邊漫步。清風徐來,她衣袂飄飄,恍若仙人。
石夢泉知道,她不想說的話最好就不要問,便默默地陪著她走。不多遠,到了一處荷葉最密集的地方,但見枯葉接連,好不蕭索。玉旒雲站住了腳步,愣愣地看著殘荷,忽然歎息一般地吟道:“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石夢泉一怔:玉旒雲是貴族出身,過去自然學了琴棋書畫,即使舍棄女裝之後,也還得學詩詞歌賦。不過,他知道她並不喜歡即景抒情,吟哦唱誦。今天這是怎麼了?
“義山詩,”玉旒雲淡淡地說道,“我母親活著的時候很喜歡。”
還是頭一次聽她說起過去的事——樾國的人隻知她是皇後的妹妹,然而這姐妹倆從何而來,出身什麼人家,卻沒人提起,估計也沒人曉得。
“哦。”石夢泉隻能這樣應,不敢多問,也不敢自己改變話題。
然而玉旒雲卻又不說話了,靜靜地望著滿是枯葉的荷塘,好像要透過那些葉子,那片水,看到時空中不可追尋的一處,是笑,是淚,是恩,是怨,是情,是仇?她的目光悵惘又茫然。石夢泉什麼也解讀不出。
良久,晚霞漸退,暮色降臨,麵對麵都要看不清臉孔了,玉旒雲才歎了口氣,道:“我們上那園子去看看。”便同石夢泉繞荷塘了半圈,來到莊園的門口。但見兩個石獅已倒了一隻,雜草有半人多高,竟完全荒蕪了。
“要借宿,恐怕這裡是不成吧?”石夢泉道,“天黑了,還是上那邊的村子去比較好。”
玉旒雲卻好像沒聽見,在昏沉沉的暮色中踏上了莊園破敗的台階,抬頭看門楹上有沒有匾額。大約是早就摔落了,上麵空蕩蕩,隻有被驚起的鴉雀“喈”地一聲躥了出來。玉旒雲又低頭在地上找尋,便看到匾額了,天長日久,風吹雨淋,又被進出的人踩過,隻剩下個“府”字還在,究竟是什麼人的府邸卻不可考。
玉旒雲隨手揀起一根樹枝,拔些枯草綁在上麵。“給我火褶子。”
石夢泉見她忽發思古之情,攔不住,隻得點了火把,同她一起朝莊園中走。
隻是,才跨過門檻,就聽後麵一人叫道:“喂!你們做什麼?那裡去不得!”
二人都一驚,回身看,是個老年樵夫挑擔經過。“有鬼的!進不得!”
玉旒雲一向不信鬼神之說,冷笑道:“胡說八道。這裡怎麼會鬨鬼呢?”
那樵夫道:“真是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恁大一座園子,要是不鬨鬼,會沒人打它的主意麼?於家的人是都死了,不過還有遠房親戚呢,沒一個敢收這莊園去的。不太平。”
“笑話!”玉旒雲就是這種越勸越不聽的性格,招呼石夢泉道:“彆理他,咱們進去。”等那樵夫罵句“好心當成驢肝肺”時,玉、石二人早已進了莊園裡了。
火把的光輝有限,隻能照亮可憐的一小圈。不過就這視野中的所見,也可知這地方是荒蕪很久了,甚至看不出曾經有人住過,四處隻有叢生的茅草而已,秋夜蟲豸“啾啾”而鳴,歌聲此起彼伏。
石夢泉看不出這莊園有什麼值得黑夜來玩賞的。但玉旒雲卻仿佛興致很高,在茅草和瓦礫堆裡東鑽鑽,西踩踩,很快就發現了通往正屋的道路。同石夢泉一起走到跟前去,舉火把一照,見一塊寫著“端正”的匾額還兀自危懸著。玉旒雲臉上即顯出一種奇妙的孩子氣的光芒。
“咱們再往裡走!”她說。
石夢泉點了點頭,也隨手揀起根樹枝來,做了火把,同她進了正屋。
屋裡其實也跟外頭沒什麼區彆了,磚縫裡早生了草,如果之前還有過家私,必然早已朽壞。蜘蛛網一層一層地朝人襲來。冷不防還有野貓“喵”地一下從腳邊逃走。
若世上真的有鬼,石夢泉想,住在這裡也不希奇!
兩人摸摸索索穿過了正屋,後麵有一帶抄手遊廊,想是通往二門裡去的。他們先從東邊的岔路走,發現院裡的一座假山倒塌,已經堵死了道路。不得已,隻好又折從西邊走。石夢泉揮著火把掃除蛛網替玉旒雲開路,這就意外地看到灰白的牆上有些字跡。
“大人,看——”
玉旒雲湊上前來,見牆上寫的是:“嗚呼我公,一世之師,由初迄終,名節無疵。有所不為,為無所畏。有所不學,學無不成。才能稱於天下,言行信於朝廷……”竟然是一篇祭文。
“真是古怪。”石夢泉道,“彆人到古跡遊玩,又寫些觸景生情的詩,這人怎麼在這裡寫祭文?啊,方才那樵夫說這裡一戶姓於的人家都死絕了,莫非是他家的親友來寫的麼?”
玉旒雲不說話,隻專心讀那祭文——字跡如此清楚,好像是才寫沒多久。她一行一行用手指撫著讀過去,到最後兩句“昔飲於堂,今奠於庭。念公之不可複見,而其誰與歸”,她眼中竟然流露出深深的哀愁,喃喃道:“不知這是誰!”
誰?是這寫文的,還是那被祭的?石夢泉自然不曉得。
玉旒雲又在這祭文前佇立了一會兒,似乎是要把文章背下來,許久才又繼續朝二門裡走。
這條路好像近來才有人走過,雜草被拔去了許多。兩人沒費多少工夫就到了後麵,見房間連門板都已經沒有了,匾額歪斜地掛著,上書“清懿”二字,正是女眷居所的標誌。
玉旒雲便自跨進門去,到東廂張張,又到西廂望望。各處破敗不堪,跟那正屋差不多。石夢泉見她這樣仔細地四下查看,好像又要找找牆上有沒有文人騷客的墨寶,於是也就留心幫她搜尋。但遺憾的是,一無所獲。
“咦!”忽聽得玉旒雲欣喜地叫了一聲,“看我找到什麼了!”
石夢泉回身來望,見她手裡一麵鏽跡斑斑的銅鏡,正麵照不出人來,背麵的圖案也全然模糊,沒有稀奇之處。不過玉旒雲卻是滿臉興奮:“我要帶回去送給姐姐!”
石夢泉笑:“皇後娘娘什麼鏡子沒有見過呢?莫非這一麵是古董?”
玉旒雲瞪他一眼:“你不懂!”但自己也不解說原委,隻是無限珍惜地將鏡子收到懷裡。
“好,我不懂。”石夢泉順著她的孩子脾氣,“不過我們要是再不去投宿,恐怕沒累死,倒先餓死了,也要成為這莊園裡的孤魂野鬼呢!”
“這莊園裡才沒有孤魂野鬼!”玉旒雲道,“我們再……”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得一聲冷笑:“誰說沒有!現在就叫你們兩個變成一對鬼!”話音落處,寒光一閃,殺意凜冽,已經到了她的跟前。
玉旒雲一驚,手中沒有兵刃,本能地拿火把來擋。但敵人使的是利劍,“喀嚓”就將火把砍成了兩截。石夢泉正要飛身上來相助,不料腦後一陣勁風,竟還有敵人藏匿著,他側身閃開,即看到一把亮晃晃的鋼刀擦著自己的身子斬下。
莫非這就是所謂的鬼?他想,恐怕是些江洋大盜把這裡當做分贓之地,為了怕周圍百姓發現,就故意裝神弄鬼。若隻是為了錢財,倒好解決。身在敵境,少惹是非為妙!因道:“各位英雄,我們隻是一時好奇,闖入了寶地。你們要多少銀子,我們照給。”
“銀子?”那持刀的人笑道,“我們不要銀子,就要你們的命!”說時,鋼刀連環劈出。
石夢泉見他們這般凶惡,恐怕一味退讓得不著半點好處,便看準那鋼刀的來勢,一掌拍出,拿住了刀背。跟著,搶步上前,以手肘猛撞敵人的胸口。敵人為要避讓,隻有撒手丟刀。與此同時,玉旒雲也一腳踢在那使劍人的手腕之上,讓他的長劍脫手飛出。她直取那人的脈門,厲聲喝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莫非楚國天子腳下沒有王法了麼!”
那人“嘿嘿”冷笑,好像有法術一般,不知從何處又變出了一把劍來,若不是玉旒雲收手快,恐怕胳膊已經被他削掉了。“你還曉得這是楚國?曉得楚國有天子麼?”那人道,“不過我們楚國的王法可保護不了你這樾賊!”
啊,身份暴露了!玉、石二人心中都是一凜:怎麼會暴露的?這些人又是什麼來路?
此一愣之時,兩個對手又攻了上來。同時,房間的陰暗處又有“颯颯”之聲,見寒光亂閃,顯然是埋伏著的敵人加入了戰團。
究竟還有多少人?石夢泉將奪來的鋼刀反轉,“唰唰”兩下,逼退了一個敵人。玉旒雲也單腳挑起對手掉落的長劍,握住了,當胸一橫,剛好架住一記殺招——敵人的武功變化多端,詭譎無比,與他們這些行伍中的功夫完全不同。這是江湖打法。好像當日她生日宴上那群刺客——莫非又是楚國武林的義師麼?不是早用反間計將他們攪得一團糟了麼?
這樣下去可不是法子!石夢泉迅速地瞥了一眼玉旒雲,看她有什麼打算。玉旒雲也正好默契地朝他一望:速戰速決,亂了敵人的陣腳,立刻離開這裡!
石夢泉點頭以示會意。不過,這荒宅狀況複雜,誰知道哪裡是出路?外麵又有沒有敵人?
玉旒雲挺劍刺傷一個對手,又把另外一個對手踹開,將混亂的戰團打開了一個缺口。跟我走!她遞給石夢泉一個眼色。接著,自己點地一縱,直朝一扇破窗撲了過去。
石夢泉不知她選的路有多危險,但無論如何要跟上去。於是鋼刀一掄,把近身的敵人都甩開,也躍出窗外。
那外頭好像是後花園,雜草有一人高,灌木久不修剪,張牙舞爪,仿佛鐵蒺藜做的網,兩人的衣服登時就被鉤出好幾個大口子。但是卻無暇顧及——聽得身後“撲撲”幾聲響,顯然是敵人也跳窗追了出來。
越到性命攸關的時候就越冷靜。這是玉旒雲的特點。她和石夢泉的火把都在方才的爭鬥中掉了,此時隻靠著月光照明前行。在這樣四周陰暗,道路不明的情形下,她竟毫不猶豫,一刻不停,認準了一個方向直走,石夢泉都不禁心中有些打鼓。
“娘的,到哪裡去了?”聽見後麵有人罵道,“就這樣也能叫他們逃了?”
“能逃到哪裡去?總在這園子裡。快搜!”
“搜什麼?倒不如一把火,燒死他們!”
啊!到處都是枯草!石夢泉心裡一緊,這要是點起火來……這園子的儘頭在哪裡?不會是天長日久,院牆廢了,直接連到了外麵的荒地上吧?那這裡一旦化為火海,就……那荷花塘在什麼方向?
隻思念間,聽見“嗶啵”之聲,那些人果真點起火來了。
“大人……”
玉旒雲頭也不回,腳步更快。石夢泉便也一咬牙,緊緊趕到她的身邊,揮刀幫她開路。
後麵的火舌迅速地舔來,已經可以感覺到灼熱。而火光也將前麵照得清楚——有個池塘!荒廢多年的宅院,池塘竟沒有乾涸!真是老天給他們出路!
“下水!”玉旒雲說時,自己已經跳進了池塘中。
普通私家園林的池塘走是人工挖成,並不深,而這一個卻根本踩不到底。玉、石二人隻有泅遊。依然是玉旒雲在前,石夢泉在後。火光將水麵上照得通明一片。石夢泉看到前麵黑黢黢一帶院牆,當中一個門,外麵月色蕩漾,正是荷塘。他心中不禁大喜:隻要入了荷塘,隨便往枯葉密集處一躲,敵人就難以發覺了。
兩人遊得愈快。然而到得門前卻見有一個鐵柵欄擋著。
可惡!石夢泉試著搖了搖,柵欄紋絲不動。
“潛下去!”玉旒雲道。
“什麼?”石夢泉一驚。可玉旒雲已經拉著他,沒入水中。
他倆一直向下又向下。玉旒雲摸著那鐵柵欄,直到底端——那以下,內池塘和外麵的水域連通起來,毫無阻擋。如此,兩人才逃出了那莊園,浮出水麵吸口氣,回頭望,整個莊園都化為火海了。
好險!石夢泉心有餘悸,就算不被燒死,若那鐵柵欄一直通到水底,也要被淹死了!
兩人片刻也不耽擱,悄悄地遊到一片枯荷之中。他們靜待了一會兒,不見敵人追來,但顯然莊園的大火已經驚動了附近的百姓,為免火勢蔓延,殃及他人,許多人都拎了水桶,並高聲呼喊鄰居,快快救火。
越是人多,越是混亂,越是容易隱藏形跡。玉、石二人尋著個水淺的地方,潛伏不動。
秋夜已甚涼,何況是在水中,寒意透骨。
玉旒雲的身體也不知吃得消吃不消?石夢泉擔心地望了望她。隻見她一動不動盯著那片火海。火光在她的眸子裡閃動著,滿是憤怒,又似乎有一線悲傷。
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來到芙蓉廟這個地方,進入這荒廢的宅院,跳出那窗戶就來到了後花園,選擇一個方向就找到了池塘,潛下水去,就能出鐵柵欄——她的決斷,是賭運氣,拚勇氣,還是……她與這裡仿佛有莫大的淵源。他該不該問?
“哼,燒光了,燒光了也好!”忽然聽見玉旒雲恨恨地,一字一字的說道,“燒光了也好!”
“什麼?”石夢泉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玉旒雲隻是眯著眼睛盯住那烈火中的莊園,近乎惡毒地賭咒道:“總有一天我要叫你們加倍償還!咱們走。”
走?雖然泡在水裡總不是個事兒,但這時既不能在附近投宿,也進不了涼城——早過了關城門的時間,要走到哪裡去呢?石夢泉想,敵暗我明,一動不如一靜。
可玉旒雲已經一聲不響地上了岸,他也隻得跟著。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一片小樹林裡,越行越荒涼,到樹林儘頭時,看到一座頗具規模的墳墓,神道破敗,雜草叢生,顯然是長久無人修葺了,冷清不堪,但並不給人毛骨悚然之感,反而不自覺地肅然起敬。
二人走到墓跟前,借著月色一看,見碑上寫著“於文正公適之同妻鐘氏合葬之墓”。石夢泉想到方才那荒廢莊園曾經的主任也姓於,莫非這就是他們夫妻的歸葬之地麼?
玉旒雲依然不發一言,凝視著墓碑佇立片刻,就朝墓的後麵繞。石夢泉跟了過去,見她在雜草中摸索著,不多時,找到一帶台階。
“這是……”石夢泉大驚。
“我們到墓裡去,那些人是怎麼也找不到的。”玉旒雲說,自己率先走下去。
那台階並不長,下了沒有一丈深,便到了一扇石門跟前。玉旒雲在門邊摸索片刻,不知按了什麼機括,隻聽“轟隆”一聲,石門竟打開了,陰冷的風撲麵而來。
她走了進去。裡麵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石夢泉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她:“大人……這古墓中萬一有什麼機關……你……”
“不要亂擔心。”玉旒雲道,“什麼機關也沒有。”
“可是……”實際上,石夢泉想問的是:你是怎麼知道這座墳墓的?但他猛然感覺玉旒雲在發抖,顫得那樣厲害,好像是要失聲痛哭一般。“大人,你……”
“不要問我!”玉旒雲厲聲斷喝,同時甩開了石夢泉,直跑進那壓得人透不過氣的黑暗中。
石夢泉愣愣地站在墓門口,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黑暗,依稀看見玉旒雲坐在墓室的角落裡,表情就像戴上了麵具一樣鎮定。
“你也累了吧。”她說,“過來坐。明天我們進涼城去。”這聲音也像是有麵具的,她像是在和隨便哪一個下屬說話。
石夢泉覺得心中刺痛:她有什麼樣的秘密,什麼樣的痛苦,難道不能讓他分擔一些嗎?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扛?
不過他終究是她的下屬,要聽從她的命令。便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進涼城,”玉旒雲接著說道,“咱們光明正大地去,住最好的客棧,上最好的酒館——楚人做夢也想不到咱們經過今晚的事,還敢這麼張揚。”
“也是。”石夢泉答道。
接著是一陣沉默,仿佛有一輩子那麼長,誰也沒有說話。四周也靜寂如死。
石夢泉是很疲憊了,但睡不著,合著眼睛,多年來的種種就一幕一幕地閃現,既清楚又模糊。要怎麼樣才能使她幸福,使她快樂?他原本以為自己知道,但現在看來,竟似一點兒也不明白。
越想就越清醒,越想就越苦悶。他不由歎了一口氣。而這時,忽然感到玉旒雲把頭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一驚:“大人……”
“那莊園是我的家。”玉旒雲幽幽地道,“這是我父親的墳。這個石門是母親生前留著打算同他合葬的,隻是後來沒有這個機會了……”
好像突然被雷電擊中似的,石夢泉驚得不知要如何反應。
“我不想再提了。”玉旒雲道,“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她便不再說話,依然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過了一會,聽見她均勻的呼吸,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