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雲的戰報以及彈劾劉子飛的奏本是在第二天夜裡快馬送出的。劉子飛的戰報其實也在同一時間交給了傳信兵,他按照郭罡的建議在奏本中嚴厲批評玉旒雲隻爭個人功績不顧大局,又吹噓自己水淹靖楊神機妙算,殊不知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被郭罡在草擬給玉旒雲的戰報中巧妙地駁斥了,他寫得越多,就是把自己的墳墓挖得越深。
玉旒雲的奏本中除了彙報情況,還有建議將鄭國的州縣合並為樾國東海三省,任命顧長風為總督,羅滿為總兵。她表示自己和石夢泉將維持地方秩序,直到新總督、總兵上任為止。她推算這奏章送到西京,慶瀾帝批示並派遣官員,直至官員來到,至少要一個月的時間。這時候最好按兵不動,緊緊把兵權握在手中,萬一趙王爺有什麼異動,她不至於手無寸鐵,坐以待斃。
此外,一個月的時間足夠她按照郭罡的建議對江陽進行軍事化管理了。她先把國庫中的銀兩集中起來,將江陽城中所有米商的糧食全部按照平價收歸國有。然後通令全城,廢止市場交易,實行中央配給,不勞動者不得食。一切成年男丁——除了手藝人之外,需要和軍隊一起在城周圍開墾耕種因戰爭而荒廢的土地或者修複水利工程,而成年女子就必須養蠶、紡紗、織布。年老體衰不能做重活者,視其情形或者進入手工作坊,或者負責農墾隊的夥食。身有功名者可免除體力勞動,但是必須進入義學、官學或者私塾教書課徒。所有五歲以上未成年孩童,無論男女,必須進入學校或者跟手藝人學藝。任何遊手好閒者,軍方將扣發其口糧。這些政令甫一出台時,在江陽百姓中造成了不少慌亂,有人擔心樾軍將把所有男丁征召入伍,或者把所有女人帶去西京作奴隸。不過,忙碌了一段時間,大家都習慣了,尤其本來很多孩子隻能在家裡幫助父母做農活,現在或者上學去,或者出門學手藝,回到家中,少不得把自己的經曆眉飛色舞地說給父母聽。父母怎不欣慰萬分。而江陽街市本來有些地痞無賴,自己不事生產,專門向人敲詐勒索,美其名曰“保護費”,軍方的政令一出台,這些人立刻慌了神,有些想鑽空子的,被拿住充軍,剩下的人不得不“改邪歸正”參加農墾。商人大概是受影響最大的,本來靠買賣賺錢,現在交易停止,豈不是沒了活路?他們猶豫再三,壯著膽子選出了幾個代表,但始終不敢去找玉旒雲。正沒擺布處,玉旒雲卻派人來找他們了——
玉旒雲召見了鄭國最大幾間商號的老板,問他們是否願意為朝廷效力。幾位老板哪拿敢有半個“不”字?於是玉旒雲就吩咐他們每個人寫一份生意明細,包括買賣何種貨物,產於何處,進價多少,獲利幾何,怎生運輸,等等。本來這些都是商家的秘密,但是她問,這些人不敢不據實回答。玉旒雲向他們收取“答卷”時笑嘻嘻地向他們保證,這些資料隻有軍方的人知道,對他們日後的生意有百利而無一害。老板們將信將疑,唯唯諾諾地退去。玉旒雲按照郭罡的建議將答案彙總起來——很快就發現了鄭國的棉花產在西北建洲,絲綢產在東海寧洲,茶葉大部分依靠從楚國和西瑤運入,而最大的藥材交易之所原來就是靖楊。她比較各個商號的經驗和實力,為各項生意擬定了兩個領頭人,名單交給吏部,讓他們從戶部和工部找出八個六品的官銜來,在新總督到來之前,這八個人作為軍方的采辦人負責恢複京畿地方的這四種貨品的供應,而糧食和鹽則繼續由戶部督辦。
官員們早先也怕玉旒雲的稀奇政令會搞得鄭國烏煙瘴氣。但是強製勞動實行之後,京師秩序井然,大家也就對她的政策放下心來,按吩咐執行,並暗想:還以為她不過會帶兵打仗,原來治理一方也有許多奇思妙想。
石夢泉並不知道玉旒雲的這些政令都是來自郭罡,對短短半個月就取得的成績驚歎不已。玉旒雲則猶豫再三要不要把郭罡的事告訴他,最終還是沒有說,隻想:我將來也不至於要倚靠這黃鼠狼,先把這裡安定下來,回到西京將劉子飛扳倒,待大局穩定再做定奪。可是因為之前在彙昌和石夢泉說好了大家互不隱瞞,所以心裡有些不安。但又想:我做的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應該無甚大礙。
到了八家商號的老板領受六品官職的時候,禮部的官員也把科舉的考題擬定好了亦選擇了考官,都叫玉旒雲批示。玉旒雲隻問了問正、副總裁都是何人,答說原是牢裡關著的兩個主戰派老學究張大人和劉大人都想通了,所以出來主持考試。玉旒雲純是出於禮貌同他們見了一麵,至於他們說考什麼,又打算如何判定高下,她一概放權不問,信任他們必能為戰後的鄭地選拔出優秀的官員來。
考試進行了三天,之後判卷又用了十天的時間,便取出頭十名來。本來這十名應該是呈送皇帝禦覽,在此非常情形下,自然也就送到了玉旒雲的跟前。
卷子呈上來時,正好劉子飛也在——他終日無所事事,在玉旒雲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敢公然做些強占民女的事,就多在皇宮裡晃悠,找過去鄭國皇帝豢養的戲班解悶。無聊時,他就要來玉旒雲麵前刺兩句,以為樂趣。隻不過玉旒雲忙得根本沒心思理他,他每次跑來,都是自己無趣。
這日看到考卷送了上來,不待遞到玉旒雲麵前,他就先抓了一份來:“玉大人,你我都是武夫,彆糟蹋彆人的文章了,郭先生學問好,叫郭先生看看!”便遞給身邊的郭罡。
玉旒雲懶得跟這無賴一般見識,冷冷道:“都拿去,我正好還有忙不完的事呢。”
可她才說完,正總裁張大人就道:“不行,這卷子一定要玉將軍親自看。”
“你什麼意思?”劉子飛道,“玉旒雲又不是什麼文曲星下凡,她能看出文章的高下來麼?郭先生就……”
話還沒說完,郭罡突然也道:“正是,我看著卷子的確應該玉大人親自批閱。”說著,就把劉子飛遞給他的那一份放了回去。
玉旒雲皺了皺眉頭,待人把卷子送上來,看了看第一份的題目,差點兒沒拍案而起——《論窮兵黷武》!這叫什麼題目?她又看下一份——《論武夫亂國》。再看第三份、第四份……一直到把十份都翻過,竟然篇篇都是含沙射影譴責樾軍侵略鄭國的。瞥一眼張、劉兩位大人,正傲然地看著自己:不消說,這題目是他們特彆出來罵人泄恨的。
哼,玉旒雲想,你們想氣我,我偏偏不受你們激。因冷冷一笑,道:“這麼高明的考題是哪一位大人的手筆?還是二位共同商議的?”
“是老夫擬的!”張大人搶先回答,似乎已經做好了舍身取義的準備。
玉旒雲偏不成全他,笑道:“這題目果然新穎得很。我乃是一介武夫,這些學子每一個人的學術造詣都比我高得多。我實在看不出哪一篇好。不知兩位大人是何意見?”
劉大人不甘讓張大人獨自殺身成仁,這時就搶著道:“老朽也覺得每篇都好,因為每一篇都切中肯綮,現在在朝中做事的人看了隨便哪一篇都會獲益匪淺的。”
玉旒雲知他也是轉著彎兒罵自己,就笑了笑,道:“可不是。依我看《論窮兵黷武》這一篇咱們所有帶兵的人都應該拜讀,而《論武夫亂國》這一篇也許劉將軍看過會很有心得。”
劉子飛本來聽到這文章題目,也猜出是罵玉旒雲的,正心裡得以,不想竟然被砸到自己頭上來了,不由火冒三丈:“玉旒雲,你說什麼!”
“怎麼?”玉旒雲煞有介事地捧起那篇《論武夫亂國》來,念道,“隻識以武力論高下,則常恃強淩弱,凡事以勝敗論英雄,故多鼠目寸光。攻占雖多,不諳治理,殺戮甚重,懶於撫恤。其教本國之民也,仿佛藝人馴獸,不說仁義禮治,隻談言聽計從;其待毗鄰之邦也,猶如潑皮當道——凡非我者皆我敵也,可殺也,可奪也——此豈天下之福邪?”讀到這裡,笑著瞥了劉子飛一眼:“劉將軍,你覺得這話說的沒道理麼?”
劉子飛自己也是將門之後——他的父親當年跟著樾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他雖然不喜歡之乎者也,卻也聽得懂秀才拽文,曉得玉旒雲是暗指自己在北線燒殺擄掠之事。他對此並不在乎,也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何過錯。樾國本是草原遊牧部族,最開始向外擴張之時就是以掠奪牲口、奴隸為主要目的的。雖然建立帝國稱霸以方之後,太祖皇帝也意識到四處搶劫破壞決不是長久之計,所以明令禁止屠殺俘虜滋擾百姓。不過許多老將都搶慣了,太祖、太宗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似劉子飛等第二代軍官有繼續跟著上一輩做的,也有遵行新令的,但是大家互相客客氣氣,誰也不乾涉誰;而像玉旒雲、石夢泉、羅滿等第三代軍官,自己都恪守軍令嚴禁無故屠殺,但因為初出茅廬,還不曾和老一輩正麵衝突,所以沒人到朝廷正式彈劾老將,因而到如今這軍令還是形同虛設,劉子飛更隻當它是不存在的。他毫不在意玉旒雲的指責,隻是痛恨這小丫頭和自己作對的態度,因此冷笑了一聲,道:“嗬嗬,果然說得很有道理。你不如把那《論窮兵黷武》也念來聽聽,看看是不是很像你?”說時,生怕玉旒雲會護短,大步走上前去將那一疊卷子都搶了過來,自己高聲讀道:“窮兵黷武者,隨意興兵以填私欲,勞民傷財以顯軍威,欺淩弱小以擾邊境——嘖嘖,玉大人,你好像每一樣都沾上了嘛!”
這些題目本是為諷刺玉旒雲和樾軍而出,文章又是張、劉兩位大人特特挑出來的,當然多少能和玉旒雲占上邊。劉子飛讀了一篇不過癮,又接連從後麵的兩三篇中找出些指桑罵槐的片斷來高升誦讀,竟渾然忘記自己也是樾軍的一份子,指責樾軍就是指責他。
張、劉兩位大人準備好了玉旒雲看到這些文章會勃然大怒將他二人砍頭,那麼他們也就算是以身殉國了。可實在沒想到劉子飛竟然攙和進來,把矛盾的焦點完全轉移。他們看玉旒雲麵無表情地立著,不知她究竟是何心思,有何打算。二人那視死如歸的慨然本是和這計劃聯係在一起的,如今被打亂了,心中就慌亂起來,不曉得自己將麵對什麼。
終於,劉子飛也讀累了,到茶幾上去拿杯子。玉旒雲才冷冷地開口:“劉將軍對這些文章讚不絕口,不知你以為哪一份當是狀元卷?”
要依劉子飛的意思,當然是哪一篇罵得厲害哪一篇就是最好,正思忖,郭罡在一邊開口道:“將軍,我倒有些意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子飛當他是自己人,自然叫他但說無妨。
郭罡就道:“兩位大人題目擬得冷僻,然而這些文章還能有如此精彩言論,可見這幾位考生熟讀聖賢之書,而且極有辯材。不過,我想國家選拔官員不是選誰會旁征博引,也不是選誰會雄辯滔滔,而是選誰能兢兢業業為朝廷辦事,踏踏實實為百姓謀福,又或者是誰能解決眼下的問題——如果眼下的問題是戰亂初定,鄭地剛剛歸順大樾王朝,有許多和戰亂有關的事需要善後,那就不是議論窮兵黷武或武夫當道有何害處,而是應該提出建議,要怎樣撫百姓、示儀製、約官職、從權製、開誠心、布公道,唯其如此,鄭地才能儘快從過去一年的混亂中恢複過來,百姓才能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兩位大人說是不是?”
張、劉二人都是一愣:郭罡的話說得他們無法反駁,和這一番言論相比,他們的作為顯得如此狹隘。不過,就此向樾人低頭也不是讀書人的所為。兩人便都做出了不屑的表情,道:“話雖如此,但也要先撥亂反正吧!”
郭罡瞪著眼睛,仿佛很奇怪的樣子:“撥亂反正?難道我軍進城以來不曾如此嗎?自去年你們的皇帝去世之後,各方諸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國家哪裡還有個國家的樣子?我軍進城之後上至百官,下至黎民,無不各司其職,各行其是,這還叫亂嗎?請問兩位大人想要再怎樣撥亂反正呢?”
“很簡單,”張大人道,“就像這些卷子裡所論述的,武夫當道勢必亂國。要撥亂反正就要請玉將軍將治理之權交給適合的文官,更應當還政於民,還政於鄭人。”
“我現在不是鄭州選拔鄭人做官嗎?”玉旒雲已經明白了郭罡的意圖,原來他是下了套子讓張、劉兩位大人朝裡鑽,同時也給自己提示,需要選擇那能夠切實為國家為百姓辦事的考生。這時,她就打斷了張大人的慷慨陳詞:“雖然聖上不日將派總督和總兵前來此地,但是本將軍還是以為應該以鄭人治鄭——若不是我打算還政於民,還政於鄭人,我何必還允許你們在江陽舉行會試?鄭國已亡,現在這裡是我大樾國的東海三省。江陽不過是區區一座省城,憑什麼舉行會試?”
張大人一愣,玉旒雲又接著說下去:“我本意用這次科考選拔幾個才德兼備的官員將來好扶助新總督,你們卻給我挑來一批隻會耍嘴皮子罵人的家夥。我當然可以點那個嘴巴最厲害的做狀元,將來他管理地方是好是壞,反正也與我無關。一旦出了什麼紕漏,新總督自然唯二位大人是問,而三省百姓也會歸罪於二位……啊,還有,我已經保舉喬日新先生的長公子喬百恒做太守管理靖楊、乾窯等地。喬先生本人也在靖楊修築水利。我打算上奏朝廷,讓新科狀元入工部營造司,專門協助喬先生監管全國水利工程。不知喬先生看到這些隻會罵人不會做實事的新科進士會作何感想?” 她知道喬日新在鄭國人心目中就像無冕的帝王一樣,放出收服此人的消息應該可以徹底擊碎這些頑固遺老的最後自信——當然,這消息真假參半,隻是收服喬百恒是確有其事,而喬日新反正被軟禁了,她也不怕彆人知道這老頑固的真實想法。
果然,張、劉兩位大人和在場的許多鄭國官員都露出了驚訝之色。但最吃驚的是劉子飛,萬萬也沒有想到是郭罡在背後搞鬼,讓自己把喬日新送到了玉旒雲的手上。他失聲道:“什麼?姓喬的投降了你?”
玉旒雲抬了抬眉毛,白他一眼:“劉將軍怎麼能這樣說呢?我對喬先生早就仰慕萬分。你在北方把人家逼得走投無路,他星夜逃亡來到乾窯,正好遇到我軍將士與乾窯百姓共抗瘟疫。以喬先生兼善天下的仁德,怎麼會袖手旁觀?他率領全家和我軍一起抗疫,甚至連自己的孫子都染上了疫病,他也決不肯丟下百姓離開。在這場患難之中他消除了對樾軍的成見,此後,他說對那些隻曉得自相殘殺的各路諸侯厭惡不已,願意效忠樾國,又舉薦他的長公子給朝廷——我看他這不是投降,更不是向我投降,他隻是做了件對百姓最有利的事。”
表麵上這話是駁斥劉子飛,其實又是說給鄭國的諸位官員聽的。張、劉二人本來聽到喬日新“變節”已經信心動搖,這時又聽到“對百姓最有利的事”,那份頑固就全然崩潰,怔怔立著,再說不出話來。
玉旒雲望了望他們,知道沒有興師問罪的必要,因隻淡淡道:“如今這東海三省可謂百廢待舉,二位大人身為正、副總裁,不知在判卷子的時候可有見到什麼人能夠擔當重任,恢複此地昔日繁華?”
張、劉二人默默地互望了一眼,張大人即道:“大約是有的,臣等可以回去重新判過。”
態度謙恭,又改口稱“臣”,玉旒雲知道目的已經達到,心中好不歡喜,但麵上卻不能表示出來,就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道:“那好,這事拖不得,舉子們都還等著呢!”
張、劉二人垂首答應,捧著卷子退了出去。其餘官員彙報、請示了各自的工作也便相繼離開。劉子飛很是無趣,恰一個太監來到,跟他說歌舞已經準備好了,隻等他去看,他正好把氣出在這奴才身上,一腳將人踹倒,斥道:“歌舞?成天都看歌舞,就不能弄點新花樣?”
太監被嚇得不知所措。玉旒雲就在一邊冷笑道:“堂堂一個將軍跟奴才過不去,有力氣怎麼不去練練身手?”
劉子飛腰一叉:“怎麼,你想跟我比試?”
“我可沒那個工夫。”玉旒雲一指桌上的公文,“而且我出手沒輕沒重,萬一打傷了將軍,將來到了萬歲麵前,豈不又是一通口水官司?”
劉子飛“哼”了一聲:“你怎麼不說我失手打死了你,從此就耳根清靜了呢?”說著,兩手一搓,又瞪那太監道:“還在那裡挺屍做什麼?不是帶本將軍去看歌舞麼?”
太監生怕一不小心又要挨打,趕緊爬起來前麵帶路,劉子飛就氣哼哼地走了。
郭罡還在原地站了一會,似乎是有話要對玉旒雲說。玉旒雲皺著眉頭:“還不走?”
郭罡一笑:“大人方才那番應變可真是厲害,郭某都要刮目相看了。”
玉旒雲心中得意,也知道這其中有一半是郭罡的功勞,但就是不要說給他聽,隻冷冷道:“我有什麼本事還不需要你提醒我。不要在這裡賣口乖。仔細劉子飛轉回頭來把你砍了。”
郭罡不生氣,笑道:“我不是賣口乖。我是想提醒大人,攻占江陽就快一個月了,西京的聖旨也應該快到了。大人是不是該打點一切,預備回京了?”
“這……”玉旒雲正要接話,卻看到石夢泉正匆匆朝這邊走來,立刻改口道:“不需要你操心,你該陪著劉子飛看歌舞去吧!”
郭罡怔了一下,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也就明白了過來,笑一笑,行禮告退。
石夢泉幾乎與他擦肩而過,跨進禦書房,即收住了腳步。玉旒雲明白這是叫她屏退左右的意思,立刻就叫伺候筆墨的太監全都下去了。石夢泉才取出一隻錦囊,道:“是萬歲爺的信。”
“啊……”玉旒雲一驚:這郭罡,簡直就是半個活神仙,他才說,慶瀾帝的信就到了。不過,卻不是正式派了人來宣旨,這樣神神秘秘地送一個錦囊來,是何意思?
石夢泉道:“這是皇上的秘旨,是請蔣文親自送來的。蔣文說正式任命顧長風和羅滿的聖旨要遲幾天才會到,顧長風將隨聖旨前來上任,羅滿那邊會另外有人去宣旨。”
西京看來是出事了。玉旒雲望了石夢泉一眼,拆開了錦囊。
“怎樣?”石夢泉見她一目十行,焦急地問。
“趙王爺。”玉旒雲把信遞過去,“我們在富安寫的第一封信皇上收到了,他當時就按照我們的要求發來調兵的手諭,可是後來卻發現那個送信的人被殺死了。當時正好趙王爺回到京中過年。想來這是出於他的手筆。”
石夢泉也看完了慶瀾帝的“秘旨”——與其說是秘旨,到不如說是求救信。因為北方蠻族再次被趙王爺擊潰,蠻族可汗願意向樾國稱臣,所以趙王爺不需要再長期親自鎮守北方。現在他人就在西京之中。慶瀾帝摸不準他會不會突然發難篡奪王位,所以現在寢食難安,隻等著玉旒雲和石夢泉回去救駕——既然鄭國已經拿下,應該速速“凱旋歸朝”,除了留一部分軍隊維持鄭地秩序之外,其餘士兵該全部帶回西京,以防變故。
“帶兵回京,這還需要他提醒我麼?”玉旒雲道,“幸虧這次把劉子飛給參倒了,否則趙王這老家夥說不定又玩什麼花樣要我們單獨回京,把兵馬交給劉子飛——哼,他肯定已經知道我們在西瑤的作為,現在大家已經撕破了臉來,他不會再拉攏我們,大家隻有爭個你死我活了。”
石夢泉鎖眉沉思,並不回答。
“怎麼?”玉旒雲笑看著他,“你不是怕趙王同咱們翻了臉,你和愉郡主的親事也就告吹了吧?”
石夢泉麵上一紅:“到這時候你還拿我來開玩笑——其實我是在想,記得趙王爺說過,他篡位這事也講求‘天時、地利、人和’。當時他說三樣他都有具備,隻是還不成氣候,所以要等。依我看,他手中有兵,朝中有人,同西瑤暗中勾結,跟蠻族其實也是表麵交戰實際聯合,這‘人和’已經是很可觀,這次他又回到了京城,所謂‘地利’也占了,我們帶著兵在鄭國打仗,對西京是鞭長莫及,這豈不是他的‘天時’?他卻沒有行動,究竟是在等什麼呢?”
玉旒雲也想不透——她不怕和趙王拚個死活,他隻是忘不了當時這老奸巨猾望著她,叫出“素雲公主”時的神情。“我可不是趙王肚子裡的蛔蟲,”她道,“如果他錯失良機,那就是他自掘墳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把盧進、趙酋他們都叫來,我們商量商量回京的事!”
張、劉兩位會試總裁這次是真的服了,因而辦事的效率也提高了許多。過了三天,就重新遞上十份卷子來。這十位舉子雖然也依照考題論述了窮兵黷武軍政亂國的害處,但大量的篇幅都花在分析鄭地當前的形勢,以及提出發展農商、恢複民生的建議。玉旒雲看了之後沒有專斷,又問張、劉二位大人覺得誰當第一。兩人各執一詞。“正好”郭罡也在一邊,玉旒雲就瞥了他一眼。後者心細如塵,立刻就明白這是叫自己參與意見,卻不好開口,便主動要求把有爭議的兩份卷子拿來看看。最終大家判出了一、二、三名,是為鄭國最後的狀元、榜眼和探花。玉旒雲表示,為了名正言順,她將上奏慶瀾帝,由樾國禮部出麵承認這次考試的成績,接著正式由樾國的吏部從西京發出聘任書。但從今以後,鄭地將不能夠再舉行會試,而鄭國所有官員將任何職會由顧長風提議,樾國吏部定奪。
接下來就是設宴招待高中的考生。因為鄭地依然貧困,軍方早已嚴令禁止鋪張浪費,所以請了狀元、榜眼、探花來到,也無非就是一人賜了一杯酒,大家見個麵而已——相比之下,劉子飛自己看歌舞享福,菜色還多一些。今年三甲都是廿多歲,和玉、石二人仿佛年紀。來之前,他們對這兩位年輕軍官各有所聽聞,也各有所猜想,一見之下卻全然是另一種感受:玉旒雲這一個叫敵人聞風喪膽,卻讓鄭國百姓開城相迎的少年軍神,雖是女子卻看不出一點嬌弱之態。可能是大病之後她顯得較平常纖瘦,但是反而顯出另一種堅毅之感來,叫人不敢逼視。石夢泉是玉旒雲麾下第一猛將,大家都想,這樣一個指揮千軍萬馬出入槍林箭雨的男人應該是冷硬且帶著陰鷙的,不想一見之下如此溫文平易,就好像是自己從小到大一起成長的兄弟一般。玉旒雲隻是在座上舉杯向三甲祝賀,而石夢泉卻親自走下來同三甲一一寒暄關切勉勵,連盧進等其他軍官也都跟在後麵賀三人登科之喜,三人胸中激蕩,俱想:今後要竭儘所能,好好為百姓謀福,把自己在試卷中所提的建議都落到實處,方才不辜負今日石夢泉對大家的期望!
這之後又過了三天,慶瀾帝的聖旨方才到了。顧長風護送著這份聖旨進了城,羅滿和他不過半日之隔。玉旒雲、石夢泉、劉子飛等諸人都要行三跪九叩之禮迎接聖旨——聖旨裡說的沒什麼特彆之處,無非是說祖先庇佑平定東方,現設立東海三省,令顧長風為總督,羅滿為總兵,望兩人“通力合作,勿負朕望”,雲雲。對東征將領的功過隻字不提,隻讓他們速速整頓軍隊回歸京師。劉子飛大是不解——自己把玉旒雲罵成那樣,怎麼沒像大青河戰役一樣,招玉旒雲回京問罪的?莫非是想等大家回了京再一並算總賬?而玉旒雲心中卻明白得很,因為趙王關係,慶瀾帝現在不敢多說一言,免得引來殺身之禍。
顧長風和玉旒雲素來不和,慶瀾帝大約為免麻煩,也沒有告訴他保舉他當總督的人就是玉旒雲。他和羅滿在南方七郡治蝗時已經共事過,對這個人以及其上司石夢泉都還十分欣賞。以後和羅滿共同治理東海三省,他有信心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事業來。羅滿在軍中多年,對玉、石二人忠心耿耿,這時終於開始獨當一麵,他知道這其中必然少不了玉、石二人的提攜保薦,不敢自傲,對二人還是謙恭有禮,感激不儘。玉旒雲哈哈大笑道:“人家喜歡說我閒話,什麼若非有個姐姐做了皇後絕對到不了今天的位子,不過你跟夢泉都是真刀真槍拚殺出來的,我倒看看那些無聊的人有什麼話講!”說時,瞥了劉子飛一眼,表示自己說的這個“無聊的人”就是他。但不等劉子飛發作,她又把目光轉到了彆處,對趙酋、盧進、慕容齊、韓夜和陳灝道:“你們可看到了,我們大樾國一向是以功績來論英雄,羅滿能有今日是因著他往昔的血汗。你們繼續好好當差,好好立功,你們做大事的日子也不遠。”
“多謝將軍鼓勵!”五個督尉齊聲答應,接著又去恭喜昔日舊同僚。
劉子飛在一邊心裡長了野草似的難受,暗想:還說不是靠裙帶關係,先把一個平民出身的石夢泉扶上了將軍位,現在又把一個出身連石夢泉都不如的羅滿弄到了總兵的位子上,就快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將來若把這些毛頭小子一個一個扶植起來,軍中豈還有劉子飛的立足之地?如今呂異已死,老一輩的將領中還能領軍的除了他就剩一個隻曉得和稀泥的司徒蒙,再拿什麼來和這些年輕一輩抗衡?也許慶瀾帝不肯輕易怪罪玉旒雲的一條原因就是軍中除她之外再無旁人!
真是可惡!劉子飛想,難道年輕一輩的將領中除了玉旒雲一黨真的再沒有彆人了嗎?搜腸刮肚——不是還有永澤公悅敏麼!他豁然開朗:趙王軍功顯赫,悅敏也是能征善戰,他們是天生的皇親貴胄,豈是玉旒雲這種外戚所能比?不過,趙王就要招石夢泉當女婿了……娘的,怎麼事事都跟他作對?看來隻有請郭罡想想對策。
這樣盤算著,眾人一散他就拉著郭罡到自己的寓所,全不知他的謀士早就把他賣給了玉旒雲。
郭罡聽了他的一番牢騷,嘿嘿笑道:“將軍不必太過擔心,。趙王爺招誰做女婿那還是沒影兒的事,要緊的是先扳倒了玉旒雲——彆看這次萬歲爺的聖旨裡什麼都沒說,其實將軍還沒把玉旒雲最大的一條罪狀說出來呢!”
劉子飛抓抓後腦:“什麼罪狀?”
郭罡道:“她施下毒計殺害了呂將軍,後來又想加害將軍你……”
“啊,這個……”劉子飛道,“死無對證的事,她大可以不承認。”
郭罡乾笑了兩聲:“誰說死無對證?這事可由不得她!”
“先生的意思?”劉子飛不解。
“想要鏟除異己,這的確是玉旒雲的意思。”郭罡道,“不過,那計策卻不是她想出來的,全是出自於區區不才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