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無戲言。他這樣說就等於是按照悅敏的意思下了聖旨。玉旒雲心裡更加著急,因此胸悶也愈加厲害,幾乎連坐也坐不穩,直向前栽倒。
恰這時候就聽到林樞的聲音:“怎麼都圍著病人?快快讓開了!”一邊嗬斥諸位議政王,一邊挎著藥箱到了跟前,才發現連慶瀾帝也被呼喝在內。好在慶瀾帝隻掛著玉旒雲的安危,也不在乎自己天威何存,擺擺手叫林樞不必多禮,看病為重。
林樞掐了掐玉旒雲的脈,神色甚為凝重:“皇上,這裡人多空氣汙濁,對內親王很是不利。要不把她抬到彆處,要不就請這裡的大人們全都出去。”
議政王們巴不得早些放朝回家,都道:“病人不便移動,臣等告退。”即一個跟一個都走了出去。悅敏是最後一個,還再次看了看玉旒雲,確認她真的病了,才強掩著心中的得意離開了議政處。
林樞打開藥箱拿參片讓玉旒雲含著,然後一手將她扶住,另一手持針在她後腰命上紮了下去。慶瀾帝在一邊看著驚訝不已。他知道林樞乃玉旒雲親自薦進宮,醫術在後宮中也頗有口碑,不過如此隔著衣服直接落針,實在還是第一次見到。見玉旒雲身子微微一顫,麵色煞白,牙關緊咬,額頭上一層冷汗,仿佛疼痛難當的樣子,他忍不住道:“林大夫……這……不會出岔子吧?”
但他話音才落,玉旒雲已一把抓住林樞的手,一字一字道:“多謝你幫我演這場戲。”
慶瀾帝一時懵了,道:“愛卿……什麼演戲?”
玉旒雲扶著茶幾坐直了身體,麵帶笑容:“臣如果不演這出戲,怎麼能把永澤公騙出議政處去?臣有要緊的事須麵奏皇上。”
“原來……”慶瀾帝撫了撫胸口,“嚇得朕……”
“王爺……”林樞皺著眉頭,“你……”
“行了,你可以出去了。”玉旒雲反手將腰上的針拔了下來,“我有機密之話要同萬歲商量,你如果有什麼要說的,待會兒也不遲。”說著,就把銀針拋還給林樞。
林樞似有不甘,但是看慶瀾帝的太監也都退了出去,皇上麵前他畢竟不能造次,也隻得收拾藥箱到門外等候。
玉旒雲定了定神,站起身來重新向慶瀾帝行禮:“請皇上準臣前往甘州。”
“愛卿,”慶瀾帝抓著後腦勺,“這……就算你剛才是裝病,這……甘州賑災,皇叔讓永澤公調你的人馬,為的是架空你在京城得到勢力。永澤公的折子寫得讓朕沒有拒絕的餘地。看來調你的人馬走是勢在必行的。可是,還有步軍嘛,還有禁軍和護軍嘛,都得愛卿你統領來保護朕啊。要是愛卿你都跟著去了甘州,這京城可不就要亂套了麼?”
“萬歲不要驚慌,”玉旒雲道,“你聽臣把話說完——”因湊到了慶瀾帝的耳邊,將自己和郭罡的計劃說了一回。
慶瀾帝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待玉旒雲說完時,他連連搖頭:“愛卿……這……這也太冒險了……不是你的計劃不絕妙,而是,萬一到時候京中有什麼變化,愛卿領兵在外鞭長莫及,朕既不諳騎射,又不通兵法,到時身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太祖、太宗選擇西京為京師,就是因為此地易守難攻……這要是讓皇叔兵變成功,愛卿很難打回來……朕……皇後還有太子……啊呀,這可玩笑不得!”
他雖然有些語無倫次但是提到“西京易守難攻”卻十分有理。玉旒雲道:“臣像是拿這麼大的事來開玩笑的人麼?禁宮的安全自有臣先前薦來的勇士保障,他們個個都忠心耿耿,武藝又高強,決不會讓萬歲有任何危險。而整個京師內的防務有九門提督的步軍負責,潘碩辦事萬歲還信不過麼?京城之外……”
“東台大營!”慶瀾帝插話,“朕知道那裡的督尉換了人。這個人可靠麼?是不是皇叔的人?萬一他有鬼……愛卿你的人馬又離開了,京城豈不是危在旦夕?”
“東台大營督尉雖然底細不明,但是東台大營的兵是臣和夢泉帶出來的。”玉旒雲道,“就算新督尉有鬼,士兵卻不會跟著他搞鬼。況且原來的督尉唐運亭就在戚縣。臣的前鋒營督尉也帶著人馬在戚縣駐紮,他們訓練有素,一天之內就能開赴京城應付突發事件。禁宮、內城、外城,臣都布置妥當,趙王爺即便有三頭六臂,也休想傷得萬歲分毫。”
慶瀾帝將信將疑:“如此看來,這的確是一個一舉將皇叔的勢力拔除的好計。隻不過方才朕已經和永澤公說了不派愛卿前往甘州,且大家都見到愛卿病倒,這……一時之間也難改過來呀。愛卿可有什麼法子?”
玉旒雲口裡說是裝病下台,其實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難受萬分。本來林樞那一針紮下去刺痛之後有說不出的舒服,但她逞強硬是拔了出來,現在一感到痛楚正從落針處向四圍蔓延。和慶瀾帝說了這一番話已經撐到她的極限,恐怕再多解釋一句,她就要倒下來。為了大家的將來,她隻能咬牙繼續堅持:“其實皇上硬要下旨,他能如何……臣會看看有沒有完全之策,這之前……”
慶瀾帝道:“好……好……朕等你想辦法……”想了想,又問:“要是愛卿去了甘州的話……有什麼需要朕在西京做的?”
玉旒雲道:“萬歲隻需要一切照常,有折子來就批,有貢品來就享用。不要讓趙王爺看到任何的破綻,然後就按臣方才跟你說的,到了適當的時機配合著做適當的事,就可以了。”
“啊?這……”慶瀾帝摸著腦門兒,上麵已有細細的汗珠,“愛卿的計劃如此複雜,恐怕容不得一點兒差錯。朕這個人有幾斤幾兩,愛卿還不知道麼?什麼是適當時候,什麼是適當的事,朕還不一定拿捏得準呢!萬一把握錯了時機,或者做錯了事,豈不麻煩?愛卿有沒有可以留在京中提點朕的人選?”
“這……”玉旒雲想,禁軍的事都會交代給蔣文,步軍有潘碩,戚縣靠唐運亭和趙酋,自己離開了之後,京城的確少一個把握全局的人。本來郭罡擔此角色最合適不過,但他是戴罪之身,又藏匿在劉子飛家中,聯絡不便。如果能設法把他藏在宮中來,未嘗不是一個兩全其美之計,然而這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辦得到的。
“怎麼?愛卿有什麼為難之處?”慶瀾帝見她沉吟,就問。
有難處和他說也沒有用,玉旒雲想,況且宮中人多眼雜,如果沒成事反而走漏風聲豈不前功儘棄?她因道:“臣的確有人選,不過還需要想想如何辦才最妥當。反正臣還沒有離京,去甘州之前臣一定給萬歲一個交代,不讓你有後顧之憂就是了。”說到這句的時候,她隻覺喉嚨裡一股腥甜之味直湧而上,拚命咬住了嘴唇,鮮血還是滴滴答答地從嘴角淌了下來。
一直隻顧著抓耳撓腮的慶瀾帝驟然看見,嚇得跳了起來:“啊呀,愛卿!你還說是裝病做戲!你這可不是真的病了麼!林大夫!林大夫!”
林樞其實早就知道玉旒雲情況不妙,一聽叫,立刻就衝了進來。將玉旒雲的腕子匆匆搭了一下,就一把將她抱起來:“萬歲,附近哪個宮房方便讓內親王躺下來的?”
慶瀾帝嚇得臉色發青:“啊呀,真是很嚴重麼?從這裡去鳳藻宮倒是一條直路——快把朕的禦輦抬來,送內親王到鳳藻宮。”
“不行!”玉旒雲沒有力氣反抗,隻能用全力盯著慶瀾帝,“萬歲,不能把臣帶去皇後娘娘那裡……臣不能讓皇後娘娘知道……也不能……不能在宮裡傳開……否則……咳……否則……”
慶瀾帝理會得,否則趙王知道自己的股肱之臣得了急病,還不乘機作亂麼!他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原地打了個轉兒:“啊,那就吉嬪那兒好了。比鳳藻宮還近些!”
“那好。”林樞道,“用皇上的禦輦未免太招搖,臣把內親王背過去。”說著,拽過一幅桌布來,將玉旒雲的頭臉蓋住,往肩上一扛就出了議政處。
林樞畢竟是身有武功的人,背著玉旒雲還比坐禦輦的慶瀾帝腳程快些。他已經當著驚慌的宮女的麵將玉旒雲抱進了吉嬪所居毓粹宮,慶瀾帝才跟著來到。宮女們慌張地下跪迎駕,身懷六甲的吉嬪靜襄搖晃著踏出門:“萬歲……”慶瀾帝隻一擺手:“快把內親王抬到床上去,叫人看著宮門,誰走漏半點風聲,朕就要誰的腦袋。”
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不過誰也不敢違抗聖旨,全木偶似的行動起來,吉嬪靜襄跟著慶瀾帝想一起看林樞如何救治玉旒雲。然而林樞卻把他們全都擋在了房門外。
他放玉旒雲俯臥在床上,道一聲“冒犯”,就從藥箱中拿了剪刀出來將她官服從背後剪開。這時便可清楚地看到方才落針之處已出現了一片淤紫,拿手輕輕按了一下,玉旒雲立刻一瑟縮,顯然是疼得非常厲害。
“這是命門大穴。”林樞道,“你方才胡亂拔針,這可惹出麻煩來了。”
玉旒雲無力同他爭吵:“你是大夫,說……說這些沒用的話乾什麼……剛才我沒有功夫讓你針灸,現在你想怎麼樣都可以……我今天如果不能好好兒地從這裡走出去……恐怕你的腦袋也保不了。”
林樞一邊從藥箱裡拿參片和銀針,一邊冷冷道:“下官是大夫,不是神仙。王爺自己糟蹋自己,卻要賴下官不儘責,下官雖死得冤枉,但是也沒什麼話好說了。”
玉旒雲雖然討厭他說話的態度,但是對他的醫術是十分信任的。林樞和端木槿,隻要有這兩個人在,她想她還死不了。不過今天這一場怪病實在叫人費解,她心中嘀咕,不就是被悅敏將了一軍所以氣狠了麼?以前頂多就是頭稍稍昏了一下,站穩了就沒事了,怎麼今天竟鬨得如此?
她迷迷糊糊地轉著這些心思。林樞的針一根一根地在她背上紮了下去。微微的酸痛和麻木,接著就有清涼舒緩的感覺。好像睡沉了在做美夢,卻又明明是清醒的。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隱約感到林樞將被子蓋到她身上,她才發覺針灸已畢。暗暗吸了一口氣,覺得神清氣爽,就好像之前的事全都沒發生一樣。
“我到底有什麼不妥?”她問,又加上一句,“謝謝。”
林樞收拾著什物:“還不是我去年和王爺說過的話?王爺先天不足,後天又不保養,過了二十五歲身體一定會越來越差,最終大概活不過三十五歲。”
玉旒雲自然不是第一次聽到林樞這番話,東征時的一場大病,她想起來確實有些後怕。而這一年十月,她將滿二十五歲。這不是駭人聽聞。一切正按照林樞所預言地在發展。
她怔怔地,看著床單上的“壽”字圖案,忽然想:不知道石夢泉眼下正做什麼?
林樞叉著手,修長的手指任何時候看起來都那樣乾淨且鎮定:“下官也和王爺說過,如果調理得當,活過五十歲也不是什麼難事。”
“要如何調理?”玉旒雲問。
“下官可開個方子給王爺,照單抓來服用。”林樞道,“不過,世上沒有萬試萬靈的藥,究竟這藥在王爺身上有多少作用,下官須得觀察一段時日才能知道。而這期間,下官建議王爺不要出行。”
“你讓我不要去甘州?”玉旒雲如果不是因為衣冠不整,肯定就要跳起來,“這事關重大,怎容得你指手劃腳?”
林樞十分冷淡:“下官不會對朝廷大事指手劃腳。王爺向下官求醫問藥,下官隻是以事論事。難道經過了東征,又經過了今日,王爺還不知道身體垮了,彆說大事,就連小事也辦不了麼?你們官場上的人時常會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依下官看來,一時急功近利不顧身體,將來隻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麻煩——因為計謀怎樣策劃都好,銀兩和下屬如何支配也罷,都可以任你謀算,唯獨你自己的身體是不聽你使喚的,什麼時候會病,什麼時候會死,怎麼輪得到你來安排?王爺想讓你的身體破壞你的大事麼?”
玉旒雲愣了一下:東征的時候雖然病倒,但並沒有耽誤正事。現在和趙王一場惡鬥在即,假如自己真的倒了下來,豈不是便宜了這父子倆?然而,自己不跟著大軍一處,誰指揮勤王之戰?
見她猶豫,林樞道:“下官的話也就隻能說這麼多,要生要死,還是看王爺自己。”說時,欠欠身就要出去向慶瀾帝複命。
“等一等。”玉旒雲叫住他,“我會好好考慮你的建議。不過,我現在身體是什麼狀況,你不可再說給其他人知曉。”
林樞道:“身體是你自己的,說給彆人聽做什麼?我不找那麻煩。”講到最後兩個字時,已經打開了房門。外頭慶瀾帝和吉嬪靜襄正焦急地等著。林樞道:“王爺需要一件替換的衣服。皇上現在還不便進去。”
慶瀾帝“恩”了一聲,顯然是心焦不已:“林大夫,內親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內親王現在已經沒事了。”林樞淡然地,“臣現在要去寫方子,並去禦藥方抓藥,一回送到內親王府上。臣告退。”
玉旒雲在裡麵豎著耳朵聽他說這些話,見他寧可“欺君”也沒有泄露自己的病情,舒了口氣。正好靜襄也親自拿了一件袍子來給她換上,梳了頭,擦了臉,感覺像換了個人似的,下床來活動活動筋骨,無一處不妥當,幾乎立刻就把林樞的勸告拋到九霄雲外。
“愛卿的氣色好多了。”慶瀾帝進來看了看她的臉,“在議政處的時候簡直把朕的魂也嚇掉半條。”
“讓皇上和娘娘擔心,”玉旒雲躬身,“臣惶恐。”
“愛卿不要說如此見外的話。”慶瀾帝道,“朕沒有愛卿,才六神無主呢!”靜襄也道:“王爺打小的時候病痛就多,皇後娘娘為你操了多少心。好在今天是瞞住了她。不過王爺要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沒柴燒嘛——哎呀……”她的表情忽然一變,捧住了肚子:“我……我怕是要生了……”
這話一出,立刻把剛剛才輕鬆下來的慶瀾帝又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啊……這……不是還有一個月麼?”
“許是方才站得久了,動了胎氣……”靜襄咬著牙,麵容已經扭曲,但是卻還鎮靜,“快……皇上,內親王,毓粹宮要成血房了,你們不能留在這裡……”她招呼宮女和太監:“還不送皇上和內親王出去?請產婆來——把林大人也追回來!”
宮女和太監遭遇今天第二次突發事件,年輕一點兒的都慌亂不堪仿佛沒頭蒼蠅。幸虧靜襄自己是太後身邊的女官出身,懂得應付各種情況,這才穩住局麵。
慶瀾帝和玉旒雲就被匆匆地“趕”出了毓粹宮。
慶瀾帝有些手足無措,一時說要擺駕乾清宮,一時又說乾脆在隔壁宮房坐一坐,等著毓粹宮的消息。玉旒雲則心中惦記著和趙王的生死一戰,若自己不能去甘州,計劃就要重新部署,她還得再和郭罡商量一次。於是就和慶瀾帝道彆,獨自出宮。
她走得很快,沒多一會兒已經來到了宮門外。車轎早就等著了。大約議政王們傳出她病倒的消息,所以轎夫和隨從見到她都圍了上來,問:“王爺沒事了?”
她輕笑一聲:“誰說我有事?”擺擺手,吩咐準備起轎,卻又忽然看到不遠處晉二娘正朝這邊張望——此處雖然已的禁宮之外,但隻有王公大臣的車轎才可以停留,平民百姓是不能靠近的,所以晉二娘離她有好幾箭地之遠。
是特地來找我的?玉旒雲看到晉二娘不停地向自己打手勢——能跑到禁宮門前來等我,恐怕此事非同小可!當下,吩咐轎夫們原地等候,自己先來找晉二娘問個究竟。
“王爺你終於出來了!”晉二娘擦著臉上的汗,看來已等了不少時間。
“怎麼了?”玉旒雲第一反應的就是郭罡出事了,“不是那宅子吧?”
“不是。”晉二娘拿手絹兒打著扇子,“我想我知道那二百五十萬兩銀子是怎麼變出來的了。”
“果真?”玉旒雲感覺眼前一亮。
晉二娘從荷包裡掏出一大錠銀子來:“這就是南方七郡的新鑄的官寶五十兩。”
玉旒雲接過來看了看,是嶄新的十足成紋,底下還有南方七郡總督府的印章。“怎麼會到了你的手裡?”
“這個王爺先不要問。”晉二娘道,“你再請看看這一隻元寶。”因從荷包裡又摸出一枚銀錠來,略小,應該是二十兩。
不過當玉旒雲抓到手中的時候卻吃了一驚:“怎麼,這二十兩的元寶比五十兩的還重?”
晉二娘顯出了得意的笑容:“不錯。這錠二十兩的是‘二四寶’,這種銀錠每五十兩貼水二兩四錢,成色是要比一般的紋銀高。但是無論如何,二十兩的銀錠比五十兩的重,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麼說……這五十兩的假的?”玉旒雲驚訝,同時心裡也燃起了欣喜。
晉二娘點點頭:“看來想靠造假發財的不止王爺一個人。隻是這些人做得太離譜,也太大膽了。”
“發財路走不成,卻上黃泉路!”玉旒雲大笑起來,一把拉住晉二娘,“來,你跟我一起做轎子去咱們的新買的彆苑,一邊走一邊細細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