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科茲所說的計劃他早就通盤推演過,他報出的數字就是推演中起義軍的死亡人數。
他不再說話,但科茲明白了他的意思。
與死亡這麼多兄弟姐妹相比,科拉克斯更願意讓基亞瓦爾流血。
他們兩個在政治才能這方麵,跟外表看起來截然相反。
科拉克斯本質上是個反抗者。推翻暴政摧毀舊製度需要反抗者,但重新建立製度,需要政治家。而政治家的基本素質是妥協,這一點是科拉克斯從根本上缺乏的。
擁有政治天賦的人是精神正常的科茲。
擅長驅使恐懼的人,必定洞悉人性,而恐懼與交易是政治的一體兩麵。
科茲沒說話,跟還是午夜幽魂時代給人沉默寡言的印象不同,科茲其實相當善辯,他知道自己可以說服科拉克斯,但是不行,這個事情必須科拉克斯自己想通。
他們不是侵略者、奴隸主,他們是反抗暴政,拯救人民的義軍,而基亞瓦爾上絕大多數都是平民,他們一樣被技術行會的貴族壓榨剝削,隻要稅錢少交一個子兒他們就會被流放到呂凱厄斯,成為他們的同胞。這些人與呂凱厄斯星的人一般,醞釀反抗,期盼解放。然後要用這些人給殘暴的統治者殉葬?那他們與他們要推翻的肮臟權貴何異?
科茲聽到科拉克斯的心跳緩緩恢複,又過了一會兒,渡鴉充滿悔恨,但又莫名帶著委屈的聲音響起,他說,康,我錯了。
他把渡鴉抱入懷中,漆黑的眸子閃過微微一線幽藍冷光,科茲說,不會有這麼巨大的犧牲,小鳥,你小看了你自己,也小看了我。我們要重新製備計劃,流儘殘暴者烏黑的血。
他不自覺地露出了一個午夜幽魂才有的猙獰笑容。
當殺儘殺。
起義成功了。
科拉克斯與科茲主導的斬首行動向統治基亞瓦爾無惡不作的貴族展示了他們血腥的末路,而對他們其中為惡不多的予以寬赦,同情工人的則委以重用,在科拉克斯十五歲那一年,新的政權與製度被確立。
科茲的精神狀態就跟被什麼神丹妙藥點過一般迅速變好。
他第一次,改變了血腥的“未來”。
他看到的核彈襲擊沒有發生,幾百萬人的生命得到拯救,義軍的死亡人數也遠遠低於科拉克斯的預估,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的努力是有用的。
——因為有科拉克斯。有他的小渡鴉在,“命運”也罷、“預知”也好,他都能奮起反抗。
時間就這麼平穩的過去,建立新政權的第三年,也是他們相逢的第十年,呂凱厄斯星上第一座全科大學和麵向全民的大型醫院落成,呂凱厄斯被正式更名為拯救星,他們從基亞瓦爾趕來參加慶祝的前夜,科拉克斯終於聽清了相遇那天,科茲一直在咕噥的那個單詞。
那是高哥特語,意為:“我的伴侶”。
當時是個深夜,科拉克斯從一個預算會議上下來,回他和科茲的臥室。
這陣子科茲有點兒不對勁兒,四個月前的某天是個難得的晴天,他們攤在高塔頂端曬太陽,陽光暖呼呼的,兩人昏昏欲睡,忽然科茲猛地坐起來,嘴唇顫抖、雙眼沒有焦距地望向天空,科拉克斯一把撲過去遮住他眼睛——科茲“預知”發作了,雖然最近幾年很少犯,但科拉克斯處理科茲的“預知”發作已經近乎本能,他覆在科茲身上,捧住他的臉,讓自己的影子完全包覆他,然後緩慢而輕柔地呼喚他的名字。
往常科茲很快就能恢複,但這次不一樣,在被科拉克斯碰觸到的一瞬間,科茲慘白麵孔上像是被人在腦子裡揍了一拳一樣肌肉痙攣,他整個身體反弓,發出慘厲的嘶嚎!
他像是頭極度恐懼又憤怒的野獸,他倒著嗓子不斷慘叫,血從喉嚨滲出來,科拉克斯用儘全力把他按在懷裡,科茲踹他、咬他,生生撕下他肩膀上一塊肉——然後在嘗到科拉克斯肉味的一瞬間,科茲失去了意識。
他高燒了整整三天。
這是科茲第一次生病。所有藥物對他無效。科拉克斯從未生過病,但是他隱約地清楚,足以讓普通人幾個小時就失去生命的高熱並非來自某種病毒或細菌。
他束手無策,不眠不休地在科茲身邊照顧,三天後,科茲睜眼,沙啞地喚他小鳥,跟平常彆無二致——隻除了一樣。
科茲沒有告訴科拉克斯,他到底看到了什麼。
科拉克斯沒有逼問。科茲不想說,那就不說,他相信科茲,正如科茲相信他。
之後一切如常,但是某種微小的違和感,一直縈繞在科拉克斯心頭。
——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他很清楚,某種巨大的存在正在逼近,可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就這麼微弱的心神不寧,直到今天。
最近幾天科茲忙得很,臥室就他一個人在用,多少有點不習慣,科拉克斯感歎著推開門,忽然定住。
科茲無聲無息地站在門口——
下一秒,他被按倒在地,科茲騎在他身上,臉上極其少見地沒有任何表情。
——他還是感覺不到科茲的氣息,這證明……科茲在“狩獵”。
他抓得非常緊,科拉克斯嗅到手腕上輕微的血味,他沒說話——科茲不對勁兒。
與科茲相比,完全漆黑,連鞏膜都沒有一絲白色的眼睛寧靜地看著科茲,室內一片寂靜,科茲定定地看著科拉克斯。
他在思考。科拉克斯想,他沒有因為“預知”發狂。
科拉克斯看到科茲的喉結動了一下,他在無聲的說什麼,直覺告訴科拉克斯那非常重要,但是他沒動,他就這麼寧靜柔順地躺在他身下。
科茲仿佛是一座黑夜凝成的凶戾雕像,一動不動,良久之後,他的眼珠在眼眶裡輕微轉動。他保持著壓製科拉克斯,麵孔向下的姿勢,眼珠卻往上看。
——他像是在看自己的腦子。
科茲專心致誌地看了片刻,他的瞳孔飛快的在眼眶裡左右滑動,然後他看向科拉克斯的臉——不,不是他的臉。
他在往下看。透過科拉克斯往下看。
在這一瞬間,科拉克斯生平第一次毛骨悚然——他從沒見過現在這樣的科茲。
他似乎陷入了一種理性、冷靜的癲狂狀態。
科拉克斯的本能瘋狂呐喊:掙脫束縛!快逃!
但是科拉克斯控製住了,他在肌肉繃緊的前一瞬間放鬆,他低沉而溫和的喚他的名字:“科茲。”
科茲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科拉克斯頓了頓,他看著科茲,用更柔和,像是他幼時被科茲抱在懷中,摟著他的頸子,在科茲耳側私語一般的聲音;“康。”
科茲歪了歪頭。
他顯出了一種古怪的神色,莊重而沉凝,似乎在思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他的眼珠——科拉克斯看到,他的眼珠在往上看。
——他在看著星空,科拉克斯無來由地知道,隨即他手腕被猛地握緊,他聽到腕骨發出細微骨裂的聲音,然後,一個吻落了下來。
科拉克斯猛地瞪大眼睛。
那是一個血腥的吻。
他確定他和科茲都是初吻,科茲不會接吻,他鋸齒一般的牙劃破了他們的嘴唇。
血腥與疼痛之間,他聽到科茲在他唇齒間呢喃,他終於聽清了那個詞——“我的伴侶”。
科茲在說,我的伴侶。
科拉克斯明確地知道,血腥之吻落下的時候,科茲做出了某個極其重要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