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一夜暴雨,直到清晨方停歇。
趙毓睜開眼睛,窗外是灰暗的,看什麼都不清朗,其實他也看不見什麼。文湛就睡在他外麵,一直摟著他,用肩膀擋住他的視線。
當年也是這樣。
少年時毫無克製的貪歡,雨夜過後的清晨本來就昏暗,醒的晚,睡的長久,文湛也是這樣卷著他躺著,手掌撐開,無意識的摩挲著他的後腦與脖子,他也是這樣看著他。
薛宣平說文湛長的真的俊,其實趙毓一直知道的。
從小文湛是個小包子,後來就是一顆明珠。
隻要他在那裡,象征著大鄭王朝主宰的垂十二道白玉珠旒冠,華美的緙絲龍袍,鐫刻著蔓藤蓮花的宮殿,價值連城的稀世之珍儘成沙土。
趙毓醒了,他感覺有些餓,輕手輕腳起來,隻是他剛坐起來,就看見文湛也醒了,手臂下意識的摸了摸身邊,無人,隨即他一下子坐直了,隻是還沒有睡醒,眼睛還有些模糊。
“你,……”
“我有點餓,出去拿些吃的。”
文湛伸出手,搭在趙毓的肩上,沒讓他動,然後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抵住趙毓的額頭,閉上眼睛安靜的待了一會兒,醒了醒神,這才下床穿衣穿鞋子,用發帶隨意束了一下頭發。
“你再躺一會兒,我去拿。”
“沒事兒,還是我去吧。”
“既然我在這裡陪著你,這些事情都不用你做。”
趙毓看著他出門,不一會兒,文湛端了一個木盤子,裡麵是兩碗清粥,還有一碟新出籠的包子,熱氣騰騰。
趙毓已經穿好了衣服,文湛過來,蹲下,給他穿鞋子。
“能下床嗎?”
“呃,……,沒事。”
文湛扶他,趙毓開始樂,“我真沒事兒。”
木桌前麵,文湛愣說椅子太硬,一把將趙毓扯過來,讓他坐在自己腿上,而他的雙手攬著趙毓的腰,放在桌麵上,從碟子中拿過一個包子,掰開,放在趙毓嘴邊。
“不是餓了嗎?”
趙毓張嘴,吃了下去,這是綺鎮的特產,野菜餡的肉包,有一種泥土清爽的味道。
文湛給自己也掰了一塊,放進嘴中,慢慢嚼著。
他的頭發沒有紮嚴整,微微低著頭,額頭上垂下一縷發絲,那雙鴉翅一般的眉讓人顯出一種不可描述的俊秀。
薛宣平說他自己看人準,在文湛這裡卻走了眼,他說文湛是翰林院的,……,也許,老薛看人還是準的。
文湛是生於深宮之中的太子,守成的君主,沒有大鄭開國皇帝那種悍氣與驍勇善戰。
這兩天在外的風餐露宿,暴雨澆淋,衝散了他身上那股猶如瑰奢的濃重香氣,布衫長袍也讓他褪去了黑色緙絲龍袍帶來的鋒利堅硬的氣度,最後,他剩下的竟然是一股濃濃的書卷氣。
然而,他並沒有那種文人墨客看似灑脫其實是政治上不得誌的自我放縱與沉迷,所以,在薛宣平看來,文湛的氣度中還有最後一種底色,就是清貴。
所以,以薛宣平的見識,隻能想到他眼中的文湛是翰林院的人。
“當年你開府建牙,從禁宮離開,什麼人也沒有帶,身邊隻有黃樅菖,他也不會燒水做飯。那天早上我去你的新王府,你吃的第一頓飯也是一碟包子,似乎就是外麵買來的,不好看,看著也不好吃。”
“呃……”趙毓仔細想了想,愣是沒想起來。這些年他過的不太容易,忘記了很多事,“多久的事了,我不記得了。”
文湛,“我記得,你的事情我都記得。”
趙毓又吃了一口包子。
文湛,“那天,其實我隻想去看看你在新王府過的怎麼樣,結果你一直躲著我,連正眼都沒給一個。”
趙毓,“你知道我人笨,記性不好,彆翻舊賬了。”
“不是。”文湛又喂了他一口,“這些年我想著,如果我比你年長幾歲就好了,和你相處的時候就會寬容,不會那麼傷人,而且,在你長大動心的時候,也能看到我。”
趙毓,“我沒有那麼好,如果你真年長幾歲也許會遇到很好的人,不會受這麼多年的苦。原來看你照顧越箏,……,雍王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會是個好父親,如果有天賜的美滿情緣,也會是個好丈夫。隻是,……”
文湛,“什麼?”
趙毓,“隻是我有些奇怪,先帝與先皇後相處簡直就是相敬如冰,我以為你也會變成那樣的人。”
“相敬如冰?”文湛輕語,“不如說他們之間隻有權力的爭鬥,利益的搏殺。也許是物極必反,我不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如果連自己枕邊人都無法信任,王座之旁,微音殿上,人儘可殺。”
文湛說完,用勺子盛了米粥,自己試了試溫度,又喂了趙毓一口。
“如果我是兄長,也許,還可以教你寫寫字,練練劍,我應該會溫和寬容的。”
“寫字?那你絕對寬容不了。楚薔生那麼強悍的修為為了教我寫字把我手心都打腫了好幾回。隻是,他的字實在是太好,我依葫蘆畫瓢學個一成半成的,勉強能看。”
文湛沒有抬眼說話,“左相大人的字倒是不錯,就是字體外表看起來過於妍媚纖柔,一般人如果沒有他那種剛強如刀的性子,隻學了皮毛,寫出來的東西沒有精魂就太軟也太散。你就是,這樣的毛病抹不掉。”
趙毓歎口氣,“陛下,您說過,您可是肚子中有整個運河碼頭的人啊。”
石慎站在滄浪亭,看著整個羨雲飛。
這裡埋葬了很多東西。
他第一隻兔子,第一本詩集,還有第一個動心的女孩子。
那隻兔子是他娘給他的,隨侯逼迫自己親手斬殺,他不能玩物喪誌,因為他是世子;那本詩集是他寫來展懷抒情的,隨侯親手燒毀,他不能沉迷於這些文人墨客的遊戲,因為他是世子;那個姑娘是佃戶的女兒,清秀溫暖,隨侯用自己的侯府衛隊一個一個的毀了他,他親手殺了那個姑娘和所有參與的人結束一切,他不能沉迷於女色,因為他是世子。
現在,那個姑娘就埋在曼陀羅花館後麵的梅花林中。
綺鎮太冷,種不了茶花,不能像真正的祈王府那樣,在曼陀羅花館後麵栽上十畝茶花。
石慎不知道趙毓在那座與這裡格局幾乎一樣卻是朱牆黑瓦的王府裡麵是否也有一切被埋葬的東西,不過他知道,羨雲飛對於他就像王府對於趙毓一樣,他們終將失去這裡,還有這裡的一切。
“世子。”有人來報,“西北道的買家到了。”
石慎現在不能露麵,那位買家與他的管家麵談,而他則坐在一座屏風之後。
“先生不是西北道蕭呈蕭先生。”
“我當然不是。在下薛宣平,人嘛倒也是西北道的人,卻不是老大蕭呈。這次我來隻是為了一件事。大總管,既然羨雲飛要出手,那自然價高者得。我在您原本出價的基礎上再加上半成,另外,世子或者是您還有彆的任何要求,我一律滿足。”
“好大的口氣。”
“當然。您也知道,我們西北道能同樹大根深的江南十三行分庭抗禮,不是因為我們做生意規規矩矩,而是因為我們野。人野,路子野。西北道什麼貨都敢吃,也什麼貨都出的了手。”
管家喝了一口茶。
薛宣平拿出周熙茶行的銀票,“如果大管家您有這個意願,這是訂金,您幫我把羨雲飛的地契準備好,三天後,我將剩餘的款子一並帶來,到時候我們銀貨兩訖。”
“薛先生好魄力,您怎麼知道我一定應允您?”
薛宣平,“我知道您著急。其實您挺想等蕭老大給您回話的,可惜,他現在人到了綺鎮,人卻不來見您,想必是想再等等看,價格上是否還有可談的餘地。另外,趙毓也到了綺鎮,他也想要羨雲飛,不知道管家先生可知道,這位趙毓同世子倒是交情匪淺,就是不知道世子願不願意將自家百年的基業給趙毓?還有,我聽說,蕭老大背後還有一個大人物也想要羨雲飛,這個人出手狠,人家有可能想等這裡壞了大事之後,空手套白狼。”
砰!
管家手有些滑,茶碗差點沒拿住。
薛宣平照著趙毓教的說了,他眼見著這個管家有些露馬腳,向前探了身子,顯得很主動,也很虔誠。
“管家,您將我的話問問世子,看看世子爺的意思?”
“這個事情不用再問世子。”管家放下茶碗,“這裡交由我處理。薛先生,您的誠意我了解,既然您應允,隻要給您羨雲飛您什麼條件都能滿足,那麼我就直說了,不知道這件事情您能不能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