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湛十四歲出毓正宮,十六歲監國,十九歲登基稱帝,這麼多年,他每日隻有二三個時辰安眠,其餘空閒幾乎俱在微音殿或者書房,外人看來苦不堪言的政務,對他而言不過是日常。
他本身就曾經是生於深宮之中的太子,自幼年開始,在毓正宮以極其嚴苛的教養形成應對繁冗國事的能力。
還有,文湛本人沒有以勤民聽政,旰衣宵食在青史博得一席虛名的興趣,所以,他在了解所有政務細節之後,開始選擇性的放權,遴選合適的人去做合適的事情。
比如內閣。
文湛不會被大殿上掛著’敬天法祖’的匾額所控製,做他的宰輔,必定不會是那種四平八穩,滿口存天理滅人欲,除了不肯多走一步路,除了隻掛心自己仕途之外,與社稷與黎民無一建樹的屍位素餐的老吏。
所以,他選擇楚薔生為首輔大臣。
這是個萬仞千峰一般的人物,銳意進取又懂製衡之術,大鄭國法、祖製與官場人情無一不精通,雖然朝野對楚相早年私德有虧有些異議,但因此人卓越的政治才能,少年時的清苦使其心智堅硬如鐵,輕易無法撼動。
而其餘幾位則分彆代表朝中不同派係,彼此互相製衡:何雋棠身體不好,清流豪族;鹿有名與左桂清分彆是直隸與永嘉人,寒門學子出身;還有危煥,此人心機深沉,手段狠絕,有用的時候可以是一把鋒利的刀,無用直接棄之。
除此之外,還有那些戰功彪炳的勳貴世家,卻都不如裴檀崔珩得勢。定國公裴檀則是裴氏被夷三族之後的幸存;而崔珩根基更淺,身上無功名,之前甚至做過官商,本來就為滿朝科甲正途的官員看低,背後既無世家支撐,也無強悍的姻親,唯一能依仗的不過是天子一人。
朝野居然頗有些政通人和的氣象。
原本,文湛的時辰就如同大正宮的日升日落,亙古不變,可是世間總有意外。
他到鷓鴣殿,發現趙毓似醒非醒的還在睡,柳叢容在司禮監,這裡隻有黃樅菖一人,他便讓黃樅菖為他脫去外袍,和衣躺在床榻外側。
“看你睡的,鼻尖上都是汗,熱不熱?”
“你離我遠一些就好。”
趙毓迷糊著想要往裡挪一下,被文湛攬住,隨即慢慢轉過身,麵對他側躺著。
文湛拿了扇子,輕輕搖著,“說你身子骨差,你還不認。”
“得了,再好的身子骨也禁不起你這麼折騰。我這幾天在綺鎮也的確挺傷神的,回來多睡一會兒。你要是還有彆的事,彆在這裡膩著了。”
趙毓閉著眼睛推了推文湛,沒推動。
“正晌午,外麵熱,我陪你多躺一會兒。”
文湛在這裡躺了半個時辰,就試著將趙毓也從床榻上拉起來。
“白天睡多了,夜裡睡不著,晨昏顛倒,小心頭疼。”
黃樅菖捧著涼好決明子茶進來。他看見趙毓還是迷糊,卻是坐著,頭靠在皇帝的肩上,文湛待他醒了醒神兒之後,就從黃樅菖的托盤中拿過決明子茶,一點一點慢慢喂趙毓喝下去,又讓黃樅菖絞了布巾過來,幫趙毓擦了擦臉。
黃樅菖有些驚異!當年趙毓還是皇長子,黃樅菖從小就是他的伴當,後來則是祈王府的總管太監。趙毓被褫奪王爵之前,他們一直在一起,趙毓的一切都是他伺候,從小到大,他叫趙毓起床不知道用儘了多少心機,撓腳丫,扯被子,大叫,甚至掐脖子,在臉上潑涼水,凡是能用的招數都用了,卻從來沒有用過此時皇帝的這種溫柔招數,——怪不得人家做主子,連伺候人的活兒都比奴婢們做的好,奇也怪哉!
他感覺,這次趙毓同皇帝出門,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具體什麼,他說不上來。
兩年前趙毓從西北回來,當時的他有一種倦鳥歸林,塵埃落定的平靜。
但是這次出行之後,趙毓與皇帝之間平靜被燒掉了,不說彆的,單說這兩位之間的柔情蜜意,可以把殿外的紅蓮葉子都烤焦糊了。
“醒了,要去泡溫泉嗎?”文湛問他。
“嗯。”趙毓還是迷糊。
鷓鴣殿外有泉眼,也修了一個溫泉池子。趙毓一進水池,似乎就醒了,他甩了甩頭,終於把困意甩掉。
夏季多雨,不多時,暴雨如同帷幕一般,覆蓋了整個大正宮。
等趙毓泡完溫泉,出來,黃樅菖伺候他穿衣,唉聲歎氣的,“哎,……”
“怎麼了這是。”趙毓扭頭看著他那張苦瓜臉,“窮了?沒事兒,這次我弄了不少錢,有空我給你送點兒進來。”
“不是我。”鷓鴣殿空曠,毗鄰太液池,暴雨時風冷,黃樅菖將外袍給趙毓披上,“祖宗,悠著點吧,您這跟主子一折騰就是一晚上,那叫聲也忒狠了點。柳叢容在外麵候著都快撐不住了,我看他冷汗都下來了。再說,這一身青青紫紫的,看著瘮人。”
趙毓那一張猶如雍京城牆拐彎一般厚的臉皮有些發熱,他內心難得好好反省了反省,——最近是不是過於色令智昏?
應該,也許,是。
他決定要回去念幾遍清心寡欲咒。
隻是,當趙毓回到鷓鴣殿,看見一桌清淡卻豐盛的食物還有文湛的時候,念咒的心就有些反複,隨後,當文湛照例抱他坐在腿上進食的時候,那點反省與去念咒的心思早就如同太廟香火熏著的祖訓,斷斷續續的,煙消雲散了。
黃樅菖,“……”
文湛手指拿著象牙包金的筷子,給他喂了一口魚,“西北道走私很厲害?”
趙毓難得沒有被魚肉擾亂想法,看了看文湛,“我以為你知道,邊境不走私養不了兵。”
隨後,文湛喂了他幾口米飯,兩口菜蔬,還有幾隻新鮮的河蝦,趙毓就感覺有些吃飽了,天氣太熱,胃口不好。
“我知道。”文湛又拿過一個玉碗,裡麵是冰湃過的水果,淋了一層蜂蜜,他用金叉插|起來一塊蜜瓜,喂進趙毓嘴中,“隻是沒想到這樣明目張膽。”
“西北道隻是一群中下層不得誌的軍官與遊兵散勇,他們就是出個苦力,得點散碎銀兩,真正拿大頭的另有其人。”
文湛,“誰?”
趙毓又看了看他,不說話,此時,文湛喂了他一顆葡萄。
文湛,“你不說我都知道是誰。我的那些藩鎮?”
趙毓點了點頭,“叫他們藩鎮也是大家渾說的。大鄭五百餘年沒有設過節度使,當年聖王鶴玉雄主暮政,晚年昏聵出了岸世之亂,朝廷為了應對才設立了幾大節度使,卻導致了之後一百餘年的藩鎮割據,要不是憲宗南征北戰結束亂世,大鄭早就分崩離析了。現在朝廷用兵部的官員總督地方軍務,隻是西北、北境常年用兵,又距離雍京太遠,加上那些邊境上的鎮守將軍可以世襲,可以征稅,隱隱約約有藩鎮的氣象。目前看,不成大氣候。”
文湛卻說,“等這些藩鎮真成了大氣候,再想做什麼就被動了。”
幾百年了,凡是坐在皇位的人對於藩鎮一向極為忌憚,文湛也不例外,“承怡,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對待他們?”
趙毓又不說話。
文湛則說,“沒良心,喂你這麼多好吃的,都打動不了你,和我說幾句實話?”
趙毓,“呃……”
他看了看黃樅菖,那個人也在司禮監,當然知道什麼話應該說,什麼話不應該說,不過此時他好像又蔫了,一直在旁邊站著,不是看碗裡,就是看碗裡,或者還是看碗裡。
“這事兒不歸我管,”趙毓不吃了,省的被文湛說沒良心。
文湛又給他喂了一口葡萄,“你在邊境多年,這些事情你明白。我們就是閒聊,你忌諱什麼?”
趙毓口齒不清,“不過就兩條路。
一條路就是先帝,先帝的親爹,先帝的親爺爺那樣,對於那些藩鎮使用離間計,讓他們自己打自己,雍京就安穩了。朝廷隻要拉拉這個,打打那個,這個打一個棒子給一顆甜棗,那個給一個甜棗打一棒子。除掉樹大根深的,換上根基尚淺的,隻要你讓他們覺得,一個藩鎮被鏟除絕對是他自己的錯,而不是你這個白眼狼想要卸磨殺驢,或者文縐縐一點,狡兔死走狗烹,他們認為,雖然有很多藩鎮將軍死了,總有人還可以活下去,總有人繼續割據一方,總有人公侯萬代,這就可以啦!這些手腕《戰國策》裡麵都有,比照著做就是的。這樣做,簡單方便,權謀這方麵,我沒見過比你手腕高超的,隻不過,這樣可以保一世兩世的安穩,一旦帝位上的人弱一些,朝廷力虛一些,又會回到群雄割據的年代中。”
文湛,“另外一條路?”
趙毓,“廢除所有可以世襲的鎮守將軍,能順的就發點黃金讓他們回老家種地養老,不順的就殺,收編他們所有的軍隊,朝廷養兵,同時將寧州總督,宣大總督還有遼州總督所能管轄的區域向西北、向北境闊,這是一勞永逸的方法,但是,……”
文湛用勺子盛了桂花酸梅湯給他。
趙毓,“這麼做應該會讓那些領兵的將軍們心寒,人家本來想著拚命之後可以裂土封侯,誰想到讓你給點黃金打發回老家去了。他們不說,可是的確都有著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野心,卻最後隻能在老家做個富裕的田舍翁,那種破敗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安撫的。我怕如果有強敵來犯,小心沒人為你出征。”
文湛就著這個勺子,也給自己舀來一口酸梅湯,喝掉,“一個藩鎮被鏟除絕對是他自己的錯,……,那就造成垓下之圍,十麵埋伏,讓他們做困獸之鬥好了。我看石家不錯,可以用來試劍。”
趙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