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黃樅菖一愣,“咱大鄭有祖訓,微音殿的東西可不能隨便拿出來看。”
趙毓吃飽了,放下勺子,“我不要微音殿的東西,我想讓你找人去南苑藏書閣給我弄幾張東海、南海,還有遼東那邊的堪輿圖來。你要是對日本什麼的完全不懂,我怕你給我拿錯了。”
“嗨,……”黃樅菖看著趙毓碗底還有一口米粥,自己拿過去,喝掉了,“嚇死我了,隻要不動微音殿的東西,其它的,都包在我身上。”
大包大攬的黃樅菖從藏書閣抱回來一籮筐的地圖,甚至連幾百年前繪製的珊瑚海的海圖都拿了過來。
趙毓讓他把這些全部在厚厚的地毯上攤開。
黃樅菖,“祖宗,您要遼東的地圖,怎麼,東瀛倭寇在咱們這裡搗亂還不夠,這又跑到朝鮮去搗亂了?”
遼東,九州之東,大鄭九邊重鎮之一。
趙毓爬在堪輿圖上,手指沿著長白山一路滑動,“這我哪裡知道。黃瓜,彆在我麵前揣著明白裝糊塗,你整天在微音殿,知道的肯定比我多。我現在對朝鮮不感興趣,我想知道的是,遼東這個地方,大約有幾路可以通日本。”
黃樅菖,“怎麼?”
趙毓,“雍京都能看到印著三葉葵紋的銀錠了,距離朝鮮和日本如此近的遼東能沒有日本銀錢嗎?我看看,這幾條商路的寬窄。對了,黃瓜,你對於遼東那邊的肅慎人了解多少?”
黃樅菖,“肅慎人漁獵為生。”
趙毓,“還有呢?”
黃樅菖,“他們是好獵手,能馴養海東青!兵部有猛禽司,每隔幾年就要去遼東肅慎人的部落弄幾隻回來。我見過那種鳥,不,都不能說它們是鳥,簡直就是神物,雙翅展開有八、九尺長,傳說中十萬隻神鷹才出一隻‘海東青’,稀罕著呢!”
“嗯,是挺好的。”趙毓手指在鴨子河與長白山中畫了個圈。
黃樅菖,“自從上次出了那種事,猛禽司找不到人去遼東,聖上也沒有那麼愛打獵,再加上兵部還有幾隻,養的不錯,似乎也能再活很久,所以就沒再增添新的獵鷹。”
“哦。”
黃樅菖說,“那一年,不知道怎麼了,肅慎人把猛禽司的人就地砍碎了,緊接著幾個部落居然要反叛,最後雖然被遼東將軍剿了,可是咱們的人也死了不少。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他們貢了這麼多的海東青,咱們又沒有虧了他們,怎麼就反了呢?”
趙毓,“猛禽司被砍碎喂狗的那個人,是不是姓王?”
“似乎是。”黃樅菖點頭。
趙毓,“那個人到了鴨子河穀,問肅慎人的頭領要女人陪|睡。”
“那有啥?”黃樅菖有些意外,“每次猛禽司的人過去,肅慎人都讓未出閣的大姑娘伺候,他們不缺女人。”
趙毓,“姓王的自己不想活,他想要睡有夫之婦。”
“咦,什麼德行?可是,……”黃樅菖呲了呲牙,笑的很是猥瑣,“自己老婆讓人給,……,也的確不少。隻是,我們老家那裡還有典妻的傳統呢!一大家子沒飯吃,就把老婆典當給有點錢的人生孩子,這也沒啥。要說,這肅慎人有點意思,他們讓大姑娘伺候猛禽司的外差,可是小媳婦就不成,難不成,這嫁了人的婆娘比大姑娘還貴重?”
“你懂個屁!”趙毓罵了黃樅菖一句,“肅慎人傳統和我們不一樣。人家未出閣的姑娘可以有情郎,所以即使伺候猛禽司那幫王八蛋很屈辱,可是對於人家來說,這是可以接受的。但是,肅慎人已經嫁人的女子就是有家有室的人,再要讓人家陪,這不等於刨人家祖墳嗎?不剁碎了他,還等著一起手拉手煮魚喝酒?”
“啊?還有這種事?”
“還有,黃瓜,你們老家典妻這傳統,也真是夠作孽的。”
“祖宗您是金枝玉葉,千嬌百寵長大的,我們窮人為了這口吃的,也是真沒轍。賣老婆都不算啥,您看看我,這不,我爹娘還有弟弟妹妹餓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實在沒轍,把我大妹賣給人家做童養媳,家裡用妹妹賣|身的銀子找了個同鄉的老太監,上下打點,又把我閹了送進宮,家裡才渡過荒年。”
趙毓抬頭看著他。
黃樅菖笑著說,“現在好了,我妹妹那個老頭子死了,婆家也敗了,我把她和幾個孩子接回來,就在涼坡買了幾十畝水澆地,一家人過的挺好。”
趙毓從地圖上爬起來,黃樅菖看他實在難受,給他揉揉後腰。他笑著問黃樅菖,“司禮監的黃秉筆,能在內閣的條陳上批紅,你家人還種地?”
“拉倒吧。”黃樅菖呲牙,“那群文臣們在微音殿表麵對我笑,其實都是口蜜腹劍,背後不定怎麼罵我呢。再說,咱大鄭怎麼說來,讀書人最清貴,我們這種人,天生就是賤種,就算爬的再高,也是賤種。要是我再不知死活,到最後,爹娘弟妹們都保不住。”
不一會兒,文湛到了。
趙毓連他正臉都沒看到,一下子被抄起來膝蓋,打橫抱起來。皇帝身上還穿著緙絲常服,帶著外麵秋雨的微涼。
“怎麼這麼早?”
想他。
他在微音殿的時候,想他想的都有些心慌。
隻是,年輕的帝王並不想說這些。文湛把他抱回靠在窗子前麵的大羅漢床上,自己也坐下,黃樅菖端來了茶水。
文湛,“餓嗎?”
“嗯,……,有點。”
文湛,“想吃什麼?”
趙毓忽然歪了一下頭,“你說吃啥就吃啥,我聽你的。”
文湛,“聽,……,我的?”
這樣的話,從趙毓口中說出來,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親近,這同平時聽到的那些‘唯請乾綱獨斷’是決然不同的。
“嗯。”趙毓點點頭。“我說過要聽你的。”
文湛,“願意認我是你夫婿了?”
趙毓,“為什麼不是娘子?”
文湛在他嘴邊輕輕啄了一下,“是夫婿。”
趙毓從官窯的小碟子中挑揀了兩塊蜜餞塞文湛口中。他看到趙毓的手指剛剛修剪了指甲,磨的很圓潤,沒有鋒利,也沒有棱角。
入夜,趙毓到十三行,周熙果然親自去了盧溝曉月押銀車,眼下還沒有回來。
他與文湛被讓到內堂喝茶。
沒想到,卻遇到了故人。
一位頭發已經花白的老爺子,也在內堂,手邊放著一盞清茶。他閉著眼睛,身邊是個小戲,正在咿咿呀呀低聲唱著《五陵公子》。
“章先生?”趙毓很意外,“居然在雍京又見到了您。”
那位老先生一見趙毓,連忙起身,讓身邊的小戲退下,說著就是起手施禮,“哎呀,多年未見了,將軍一向可好?”
這位老先生說的一口帶著吳越鄉音的官話,聽上去慢條斯理的,有些綿軟,還拖著一些尾音,不過,入耳後卻極舒服。
“這是哪輩子的老皇曆?”趙毓笑著連忙擺手,“早就不是軍職了。我現在就是一介草民。”
“哎呀,說起來,您還真是行蹤成迷,鬼神莫測呦。”老先生有些苦惱,“我都不知道要怎麼稱呼您了。”
“周熙叫我老趙。”
“不會。”老先生聽著就直搖頭,“他不是如此無禮之人。”
趙毓又笑,“果然騙不過章老先生。周先生就是禮多,他如今也是稱呼我姓氏的,但是我在老先生麵前就不能托大了,聽您叫我先生,不太合適。”
“合適。”老先生笑眯眯,“您身份貴重,當的起章某稱一句先生。”
趙毓微微轉身對文湛介紹,“這位是江南十三行泰鬥級的賬房先生,永嘉章春秋。同時章老先生也是寧淮侯當年的算盤老師。”
十三行的人都是人精。
章春秋隻見趙毓將自己介紹給他身後那個人,卻未見趙毓將那人介紹給自己,一下子就知道了分寸。他與寧淮侯與趙毓相識快二十年了。即使他並沒有一直身在雍京城,也知道趙毓與崔珩這對表兄弟半生的的權勢富貴與起落沉浮。
與趙毓交好的人,有一些,即使身在眼前,也不是凡夫俗子可以與之結交的。
就如同眼前人。
“章先生,咱們這一彆,有十年沒見了。”
“對。”章春秋點頭,“上一次還是在永嘉,當時您為西北籌軍餉,拿著一封永鎮山川到十三行,還要現銀,我記得我們找了二十幾個大賬房,稱了整整五天的銀子,當年整個永嘉城都聽到了十三行晝夜不停的算盤珠子聲音,也看到連綿十餘裡的銀車。”
趙毓問他,“章先生什麼時候到了雍京?”
“昨夜。”
“您知道最近發生的事嗎?”
“知道。”章春秋,“雍京銀價高出了六成,十三行被擠兌。說到這裡,還要感謝趙先生與西北道的傾囊相助,不然,十三行這次的劫難不知道能不能過去。”
趙毓卻沒有借這個話茬,甚至連客氣話也沒說,卻問,“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不知道要怎麼說。張先生您是行家,您要幫我說道說道。”
章春秋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趙毓,“雍京銀價上漲,我知道後果非常不好,可是,我除了想到戶部的秋稅要借著高銀價再剝老百姓一層皮外,想不出還有彆的什麼壞處,我感覺自己的腦子被凍住了。”
章春秋聽了,笑著點了點桌麵,“最近市麵上雜銀特彆多,價格並不低,並且,還在繼續上漲中。趙先生,可有感悟?”
聞言,趙毓腦中似乎是冰河炸裂!
他不禁一哆嗦。
因為銀價高,那些高純度的官錠沒有人再出手,那些豪族大戶囤的白銀也會永埋地下,市麵上再也沒有高純度的好銀子,這些沒有經過精煉的雜銀就成了人們追捧搶奪的好籌碼,或者說,這是唯一的籌碼。
如果雍京的銀價再居高不下,一塊雜銀的銀錠的價格繼續上漲,無可抑製,那麼,假以時日,這塊雜銀的價格終究會超過、甚至是遠遠超過這塊銀錠本身的價值。
這是冰雪堆積的高山。
終有一天,冰雪融化,高山崩塌,那時,大地也會碎裂。
趙毓,“我試著把心中想的東西說一說,如果有謬誤,請先生更正。”
章春秋點頭,“洗耳恭聽。”
趙毓,“原本一兩的銀錠,摻雜了泥沙可重一兩半,如今銀價高,這一兩半的雜銀可以做二兩白銀,甚至三兩、四兩白銀使用。如此這般,自然是摻雜了泥沙越多,銀錠越重,也越貴。聖人說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以後向銀錠中摻泥沙的隻會越來越多,長此以往,在我大鄭疆土上流通的,究竟是白銀,還是泥沙?”
章春秋點頭,手指在桌麵上狠狠敲擊了一下,“對,就是這樣。趙先生心中的不寧,就在此處。多年前,我聽寧淮侯說過,先生雖然生在帝王家,卻對於貨殖之道頗有天分,現在一看,果然如此。既然先生已經知道了這些,可有破解之法?”
趙毓正要說話。
此時,外麵一陣腳步聲,外麵侍立的小廝丫鬟們,還有屋子裡麵伺候茶水的仆從下人們,似乎整個院子的人都異常恭敬與巴結。
似乎有什麼隆重人物降臨。
小廝恭敬的挑開門簾。
進來一人。
一身濃重顏色的絲袍,顯得身份極貴重。
章春秋見來人趕忙站起來,抬手施禮,雖然斯文,卻也是恭恭敬敬的姿勢。
“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