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盧溝曉月。(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4964 字 8個月前

快馬疾馳一夜,日出之前,趙毓下馬,在此處稍微修整一下。

文湛也下馬。

裴檀的人馬需要一天的調配時間,他自己先送趙毓出來,等到裴檀的人過來,他再回雍京。

此時,文湛接過隨侍的禦林軍兵士遞過來的牛皮水袋,遞給趙毓。

水袋三層牛皮,可以把水保持出雍京時候的溫度,他等到趙毓喝了一口之後,拿過來,自己也慢慢的飲下餘下的溫水。

“盧溝曉月,這裡是雍京八景之一。”

趙毓對文湛說著,手指向遠方,永定河上架著盧溝橋,一彎一彎的橋洞,隱藏在黎明之前的薄霧當中。

“那邊就是石碑林,淩煙閣上許多名臣都有墨寶。”

文湛隨著趙毓的手指,仔細看了看,“景色倒是不錯,可是也沒有驚豔絕倫到如此地步。”

趙毓搖頭,他從懷中拿出一個油紙包,裡麵是點心,分了一半給文湛,“與景色無關。”

文湛拿過點心,是他愛吃的桃酥餅,“那與什麼有關?”

趙毓,“那邊是碼頭,從南邊來的船都停在這裡。那些名臣們大多是江南人,從南邊過來,第一夜必然在這裡靠岸,並且過一夜。一般來說,他們第一次來雍京就是來會試的,有著必等龍虎榜的雄心,也有著麵對雍京的忐忑。文人嘛,一般這個時候就會詩興大發,到處亂寫。”

趙毓說著,手指中也捏著一塊桃酥,向前方走了走,“文湛,你看,那邊的石碑上刻著的就是名相李翮的《雍京賦》。他把雍京比作上林獵場,天子馭下,百官隨侍,恢弘激昂。不過,其中也有自己的一顆匡扶社稷的野心,李翮認為他自己也是獵人,就在天子身邊。”

賦,就雕刻在石碑上。

旁邊有禦林軍的兵士舉著馬燈,照亮了一方文字。

“在此處的李翮不過是個白衣士子。”文湛也掃了一眼這副有名的《雍京賦》,依舊用詞華美,“竟然也暗藏著這樣的心思。”

趙毓卻說,“這個野心嘛,……,凡是在雍京城混到有名有姓的人,肯定人手一份,至於那些說自己澹泊敬誠,寧靜致遠的大人們,如果不是混的無法實現自己的淩雲誌而聊以自我寬慰,就是以謊言掩蓋自身;至於那些沒有混到有名有姓的大人們,他們肯定也暗藏野心,不然在雍京城根本撐不下去。再說,人有鴻鵠之誌是好事,眼前也許過的不如意,萬一哪天活見了鬼,一下子發達了呢?”

他隻知道這賦很有名,但是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如今當真讓他靜心看了一下,發現有一些字不太認得,這些都是四五百年前的舊篇章,文湛卻認得。

皇帝給趙毓大致講了講,“當年在毓正宮的時候,首輔杜皬很喜歡這篇文章,他仔細講解過,想來你沒有注意聽。”

這麼多年過去,文湛將曾經的政敵隻稱之為首輔杜皬,有官階有姓名,卻沒有其他任何情緒。

趙毓最煩看這些似錦繁花的舊篇章,“我的肚子裡麵裝的都是美酒美食,沒地兒再裝這些雄才偉略。”

聞言,文湛看了看他。

馬燈下,皇帝的眼光如同迷霧中的雍京城,雉堞若隱若現,溝壑縱橫。

趙毓連忙說,“當然,除了是酒囊飯袋之外呢,我的這個最重要的地方還裝著您,陛下。”

“嗯。”

文湛點了點頭,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笑,在暮秋的夜風中,卻顯出了初春杏花雨般的柔軟與溫和。

此時,趙毓的桃酥餅已經吃完,應該繼續趕路了。

文湛又看了看《雍京賦》,他可以熟讀這篇華美的賦,卻永遠無法體會這些名臣登龍虎榜之前的心情。

趙毓看了看他,“在想什麼?”

文湛卻微微搖頭,“說不太清楚。”

趙毓說,“陛下,即使您天縱英才,也寫不出《雍京賦》。”

這些白衣士子以後的名臣們,他們是天之驕子,他們在盧溝曉月是從下而上看著雍京,看著大正宮,看著天承殿,他們麵前已經鋪就了一條登天的梯。

文湛,一出生就是處在登天梯的彼端。

這些名臣們,一生所能達到的終點就是位極人臣。

文湛,則是他們終點之上的終點。

咫尺之遙,永遠無法觸及,甚至連心思都是禁止的,一旦有人露出一絲一毫的野心來觸及文湛的帝座,那就是屍山血海的災禍。

文湛笑著說,“寫不出就寫不出吧,我又不是文人,不用文章傳世留名。”

趙毓,“可是,魏文帝曹丕曾經說過: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弟弟曹植的《洛神賦》流傳於世,而謝靈運也曾經說過曹植,天下有才一石,曹子建(曹植)獨占八鬥。這樣的盛名,可比曹丕建立曹魏政權,破羌胡,定九品中正製,止北方兵戈,恢複西域建製這些功績要更為不朽哦。魏文帝和那些三國兩晉時期的政治家們,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將山河破碎的亂世推後了幾十年,還天下一點能夠喘息的平靜時刻,可是,這些都比不上曹丕、他老婆甄夫人,還有曹植之間若有似無的戀情更讓人有興趣。”

皇帝,就是這樣。

能寫一筆好字,絕對不能做王羲之;能畫的一手好畫,絕對不能做宋徽宗;能寫的一手好詩詞,絕對不能做南唐後主;一手好文章,一定要隱藏在當代名臣之後。

文湛自然知道,這是他的命。

那些寫下名篇詩詞歌賦的名臣們一樣,他們也有命。

名臣無法到達登天梯的彼端。

文湛無法下來。

趙毓想了想,“不過,也許當年太|祖皇帝重兵壓境的時候,會對雍京城有某些微妙的情緒?可惜,一樣沒有詩文流傳下來。”

“不會。”文湛搖頭。

這是血脈中的驕傲,追溯千年。

“大鄭開國之前曾是諸侯,八百年的宗廟,寫不出這些文人墨客的小文章。”

“並且,……”

文湛回望雍京。

如今的煌煌帝都,當年隻是一片荒地。

“太|祖定天下於亂世,建雍京於荒灘,開創大鄭一千二百年的基業,根本不用再將自己那點心思寫在宣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