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格非兩道眉毛微微皺起來。
趙大媽,“小草自己明白,她都說,這個徐小公子挑上她,就跟在菜場挑上一塊豬肉一樣,回家是紅燒、清蒸還是剁碎了做肉骨丸子,她都做不了主。這個徐衙內沒安什麼好心。她自己寧可死,也不要跟徐衙內走。我挺喜歡這個孩子,不能讓她走到這麼一個絕路上。”
趙格非又點點頭,這次有些用力。
趙大媽,“徐衙內也是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他怎麼鑽山打洞,居然找到朱七姐,還找到了羅小草的爹娘,巧舌如簧,他楞說自己要三媒六聘把小草抬進徐府大門。這不是扯淡嗎?徐總督這種人家,怎麼可能娶一個農家姑娘做兒媳?再說,徐小公子有正經的大老婆,為了一個農家女出妻?大鄭禮教森嚴,徐總督寧可把兒子打廢了,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是羅家不懂,他們被這個虛富貴迷瞎了眼,一心做著把閨女高嫁,自己榮華後半輩子的美夢。”
“賣身契。”趙格非,“小草是我爹用了一百兩黃金從朱七姐那裡買來的,肯定簽了賣身契,拿這個出來給他們看。”
“關口就在這。”趙大媽湊到趙格非耳邊,“當時老爺不是讓小草回過家嗎?他當時就把賣身契燒了。後來小草又被她爹賣了,是那個姓蕭的後生把小草帶回雍京的,根本沒寫賣身契。”
趙格非想了想,“那就是說,小草的親爹有權把她帶走?”
“嗯。”趙大媽點頭,“小草這個親爹再混蛋,也是她親爹。打、罵、賣,都得由著他。誰讓我大鄭以孝治天下,俗話不是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嗎?”
趙格非再聰明,也不過是十三歲的閨秀,她想了想,自己還真沒法子,“這個朱七姐同我爹有仇嗎?我一直以為她同我爹關係不錯。我聽我爹說過幾句,他同朋友總去朱七姐家喝花酒,外出應酬的時候,也喜歡叫朱七姐家的先生們的局。”
趙大媽聽著直樂,“老爺真是混不吝,這樣的話同姑娘您也講。”
趙格非則說,“我爹說了,世上的事情,不是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不聞不問,就不存在。”
“嗯。”趙大媽聽著直點頭,“我倒不覺得朱七姐同老爺有仇,我總覺得,這位奇女子同老徐家有仇。不然,她怎麼會趁著徐總督沒回雍京的當頭,把人家小兒子往老爺對頭的位子上捅?”
黃樅菖自從走進院子開始,就一直站在外圍的花木從中。
現在雖然不是隆冬臘月,倒春寒卻使花樹依舊保持著枯枝的樣貌,細瘦的枝杈無法遮擋住他的身形,隻是如今院落中的喧鬨使人們自己遮擋住了自己的眼睛,所以,無人注意到他。——隻除了羅小草。
小姑娘見過他,她見他也過來,就給他端來一個大粗碗,裡麵是趙大爺衝泡的高沫。這種茶就是上等好茶葉的碎末,茶莊把它們斂一斂,以很低的價格賣給想要喝好茶,手中又沒有很多錢的人。
這是好茶葉,並且極便宜,喝起來味道其實不錯的。
黃樅菖坐在回廊下的欄杆上,單手端著大碗,一邊慢慢喝著茶水,一邊看著羅家爹媽,嘴邊倒是帶著笑,就是看著有些瘮人。
“小草。”他忽然問眼前的小姑娘,“你想給老爺做妾嗎?”
羅小草搖頭,“哥哥說我現在還小,什麼都不懂,要先讀書。
黃樅菖,“可是,讀書卻很苦。三更睡,五更起。冬天冷到能凍上硯台,手指生凍瘡,又疼又癢,握不住筆。”
羅小草,“我知道辛苦,不過讀書還是很好。哥哥還說,他之所以有今天,就是因為小的時候特彆愛讀書!”
黃樅菖,“……”
羅小草,“哥哥說自己冬天也讀,夏天也讀。早上天不亮他就從床上爬起來,每天背完一篇新課,寫完一百個大字之後,天才蒙蒙亮。夏天更苦,哥哥盛夏讀書讀到中暑,他都不喊苦,喝點決明子水繼續背書。他還說,他老爹當時特彆心疼,不讓他讀了,可是他依舊繼續,就是因為他當年堅持了下來,他才可以賺很多錢。”
黃樅菖,“……”
他心中嘀咕,——自己當年無所不用其極的叫王爺起床的經曆全部喂了狗。
“老爺之所以有今天,是因為他是天生的貴胄。”黃樅菖也不管羅小草是否懂得貴胄是個什麼意思,他隻是淡漠的繼續喝茶,
“什麼是貴胄?”
“聽說過鯉魚躍龍門嗎?”
“嗯,嗯!”羅小草用力點頭。
黃樅菖,“身為色彩斑斕的大鯉魚,想要化身成龍,還需要千年道行,龍門一躍,褪去一身魚鱗,血淚斑斑才能成就龍身。老爺天生就是龍身,不用躍。”
“我用力讀書,以後也能躍龍門嗎?”
“你現在是泥鰍,需要先修煉五百年風雲際會成為鯉魚,才能看老天爺是不是給你機緣有資格躍龍門。”黃樅菖笑,隨後又說,“老爺身家豐厚,姑娘要是做了妾,以後生下一男半女,就可以穿金戴銀,使奴喚婢了,這可比修煉成鯉魚再躍龍門要輕鬆容易多了。”
“可是。”羅小草極認真的說,“哥哥說過,越是看著輕鬆的路,走起來越艱難。因為看似輕鬆的路把人的腳已經碾廢了,以後要是出現個坑坑窪窪什麼的,直接就折裡麵了,爬都不爬不出來。我要是泥鰍,也要做一個最肥最能遊水的大泥鰍!以後能不能變鯉魚要看造化,我至少可以讓自己在水塘裡麵找口吃的,不用再被賣來賣去了。哦,這也是哥哥說的。”
黃樅菖,“老爺說什麼你都相信?”
“我信!”羅小草,“哥哥是好人。”
“小草,我和你說了這麼多,其實,我是有苦衷的。”黃樅菖放下大粗碗,眉毛擁擠的在一起,似乎,胸中的苦衷都要從臉蛋子上滿溢出來了,“這次你惹了一個大麻煩,徐衙內真的有權有勢,而且你爹看樣子是鐵了心要把你送去徐府,老爺真的管不了。”
“他要是硬插手,徐衙內肯定找他的麻煩。俗話說,民不與官鬥,老爺再厲害也不過是老百姓,真的鬥不過徐家。再說,當時老爺在宛平救了你,沒讓人把你帶到南方窯子裡麵去,已經算是仁至義儘了。還有,小草,我剛才說了那麼多,其實想告訴你,給豪門做妾也是一種修行。你這麼好,在徐府也一樣可以成為那個最肥最能遊水的大泥鰍!”
徐衙內是個什麼東西,沒人在意,關鍵是他親爹徐總督。目前甘寧總督徐紹鎮守大鄭北境,正堪大用。如果,他們為了一個偶然買回來的丫頭與徐家結下不知道未來的恩怨,值得嗎?
羅小草聽著,忽然垂下眼瞼,還是很認真卻極用力的點頭,“我懂。這位大叔,您不用再說了,我都明白。我這就跟我爹回去,絕對不會連累哥哥。”
雍王府,惜字齋。
文湛見趙毓給越箏連著喂了幾碗醒酒湯,忽然開口問道,“今天雍王府邸的酒宴,徐紹的兒子到了嗎?”
“徐紹?”趙毓聽著有些意外,“鎮守北境的徐紹?”
文湛微微一點頭。
越箏用袖子抹了一把嘴,才說,“在。”
文湛又問,“他坐哪裡?”
越箏,“我以為皇兄知道。畢竟,這次酒宴邀請了什麼人,座位是怎樣安排的,廚子需要做什麼菜,備了什麼酒,請了哪家戲班進府唱堂會,我都讓衛錦寫了條陳,也畫了草圖,早就遞給柳叢容了。”
聞言,文湛笑了,極輕,極豔,卻帶著肅殺,“承怡在,你硬氣了不少。”
越箏剛要開口,卻看見眼前的趙毓衝著他微微搖頭,他還沒回答,又聽見文湛的聲音,“承怡,你不用給他遞眼色,讓他說。”
趙毓這次異常認真的看著文湛,隨後,皇帝微微輕咳一聲,垂下眼瞼,手中從旁邊端過來一盞茶,開始心不在焉的喝了起來。
越箏則說,“徐稚坐在回廊邊,從我開始向右數第五個的位子。”
文湛,“他的左右手邊都是誰?”
越箏,“左手應該是謝芝,榮川長公主的次子,右邊則是宗政文辯,敬和郡主的兒子。”隨後,再加一句,“我在府邸設宴,過來吃酒聽戲的都是紈絝子弟,沒什麼正經人。”
——沒什麼正經人,都是紈絝,可是這些紈絝卻又為什麼俱是皇親貴戚?趙毓聽著心中一動念,隨後,聽見越箏定定的看著他,問,“怡哥哥想說什麼?”
“我?”趙毓卻說,“你頭還疼嗎?”
“怡哥哥變了,厲害了好多。”越箏輕笑,“現在怡哥哥說謊,我差點看不出來。”
聞言,趙毓不言不語。
“如果怡哥哥想要問我頭還疼不疼,應該一直很關切的看著我,不應該下意識的低垂著眼皮。”越箏繼續,“哥哥在想什麼?”
“夠了!”文湛忽然站起來,“越箏,你今晚不清醒,明日酒醒之後進宮。有什麼話想問承怡,到時候再說。”
越箏就這樣看著趙毓,一雙眼睛似乎在問他,——怡哥哥,你走,還是不走?
不過,趙毓知道,越箏真正想要問的卻也不是這個,而是,——承怡,你究竟可以為我做到哪一步?
“文湛。”他開口,“到外麵等我一下。”
“你!”皇帝有些不太甘心,不過他也知道,今晚的確不是說話的時候,他就要出書房的屋門,越箏卻扯著趙毓,“怡哥哥,你還是要走的。”
趙毓點點頭,“嗯,我得回去。”
越箏,“我們這麼久沒見了,住我這裡不好嗎?”
趙毓卻柔和笑了,說了一句,“皇帝的內寵,自然要回宮中住。”
越箏手指一鬆,趙毓感覺自己袖子垂下,這個一動作,似乎將三個人的呼吸都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