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Black Flags I(1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9151 字 8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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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伊。

——‘希望’。

她清楚自己的身世,西疆遺孤,有一雙碧藍色猶如天空一般的眼睛,與她的母親一樣。她已經死去,受儘屈辱,死無葬身之地。在雍京這裡,雙瞳是碧色,就是罪。‘蕾莎’是她逝去母親的名字,在她們故國的語言中,那是‘絕地儘頭的花’,代表著‘來世’;而她自己,則是‘今生的晨星’,寓意著‘希望’。

謊言。

——‘我們’是沒有‘希望’的。

珊伊不是鄭人,雖然在雍京出生,在雍京長大,還有一半鄭人的血統,卻不是鄭人。

她幾乎不會說鄭語,功課很難。

雍南公學的孩子們來自三教九流,大多是下九流,大抵都是文盲,先生剛開始啟蒙的時候,也頗為費力。除開那位姓崔的落魄書生因為年輕,沒有太多的耐性,其他的老夫子們用滴水刺穿雍京城牆一般的韌性,恨不得把一個字來回講八十遍,似乎,連書院的貓貓狗狗都能子曰詩雲了,……,可是,她依然不會。

“不懂?”趙毓第一次在書院見到珊伊,問了問她功課的事,知道不太好之後,就對梁十一說,“沒事。老梁,以後每逢一、三、五,七,這丫頭留在書院多讀一個時辰的書,晚上就在這兒吃,我教。”

趙毓懂高昌語,他為她講解功課,他安慰過她,“讀書就像長肉,隻要堅持不懈的多讀,猶如一碗一碗的吃肉,終究會讀會,也終究會成豬。”

這個男人說高昌話的時候,聲音與平時不一樣。趙毓的雍京官話明朗、乾爽卻帶著一絲絲的綿軟,透著金尊玉貴的味道;可是他的高昌話卻顯得有些滄桑,猶如胡楊,即使已死,也倔強乾枯的屹立在黃沙之中,帶著殺伐與永恒的氣息。

此時,趙毓把崔珩給他整理好的《三字經》攤開,用手指一個字一個字的給珊伊指點,隨後用高昌話再給她解釋一遍。

“玉不琢,不成器。這句話講的是一塊玉料,即使底子再好,也要動刀斧,不然無法成為大器,隻能是廢料,人也一樣。”

“我們先秦有一位聖人,曾經曰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趙毓說的有些太順口,他忽然記起來,麵對的是珊伊,而不是其他學生,這個女孩子不懂這些之乎者也。

“總而言之,就是想要做成大事,成就自己,不經曆磨難,是不可能的。磨難是渡人的河,是剔骨的刀,就像一口鍋,把人放在裡麵熬煮,最後皮開肉綻,筋骨斷裂,隻要不死,終究可以成大器。”

說著,他抬頭,看著珊伊,“懂了嗎?”

“不論是誰,隻要在那口鍋中熬過去,就能成大器嗎?”珊伊用高昌語問他。

趙毓搖頭,“當然不是。”

珊伊看著他,趙毓的麵容清秀俊美,可是他的眼睛卻猶如兩個深不見底的石脂水田,黑黢黢的。

趙毓,“被雕琢的隻能是玉。”

珊伊,“如果不是玉呢?”

“涅槃,或者毀滅。”趙毓聲音輕描淡寫。

“阿依,您聽說過‘彼岸天堂’嗎?”

珊伊問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有些虔誠。阿依,是高昌語,‘先知’的意思,也是大鄭語言中的‘先生’。

離得近,珊伊能看到趙毓的鼻梁。

那裡的皮有些薄,蓋不住其下的血肉,此時,外人可以看見他鼻梁上一根一根纖細的青脈,流淌著血,猶如淡淡的絲。這樣的人就如同波斯傳來的琺琅瓷,用上等青金石做釉,燒造而成,脆弱到似乎一根手指輕輕一碰,就能碎裂,完全沒有雍京西市西疆人流言中那毀天滅地‘魔神’的一絲一毫的痕跡。

——就是他,殺我族人,毀我故土,讓我們猶如牲畜一般漂泊在雍京,像族人傳說中受到天神詛咒,生生死死,不得安寧。

——就是他嗎?

“我當然聽說過。”趙毓正在收拾書本,“西疆十六國所有傳說中最終的歸宿。”

他在西北十年,經曆過無數次戰爭,見慣了屍橫遍野的慘狀,也聽過無數遍那個歌謠,佐以胡楊木雕刻的長笛,悠揚悲愴:

那裡沒有悲傷,沒有死亡,人們生活在布滿鮮花的綠野上,土地中蘊藏著蜂蜜,河流中流淌著白色的牛乳,陽光照在身上是暖的,風都是阿月渾子果實的味道。那裡就是天堂,是我們祖先的天堂,彼岸天堂。

珊伊,“阿依,您相信那裡真實存在嗎?”

趙毓,“不信。人死如燈滅,死了就是死了,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人這一輩子無論好壞,隻有這一次,就好像拉莫孔雀河的花,無論鮮活美麗還是卷葉蔫壞,落土之後,都不可能開第二次。

“等過一年,你把我們眼前這些讀熟背過,先生會教你真正的儒家聖賢的典籍,《論語》。裡麵有一句話非常好,子不語怪力亂神。不要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看看眼前,看看當下。傳說中的天堂再美好,也不如吃到口中的一塊紅燒肉實在,小姑娘。”

在雍南公學中,珊伊畢竟還是太紮眼。

玉芳的兒子秦冀從小在花街柳巷長大,雖然依舊穿著裙子,卻是正經的男孩子,吃的多,力氣大。他正經功夫不會,摳鼻挖眼踢人下陰的勾當沒少學,平時三、四個壞小子都近不了身,趙毓就讓他多關照珊伊。

秦冀不樂意。

因為,珊伊是第二個把秦冀打到滿地找牙的孩子。

第一個孩子,就是黃槿。

那天是一場混戰。

那些老夫子們胡子翹的老高,似乎隨時都會背過氣去,“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可是趙毓卻靠在廊柱上抱著手臂看著他們打。暴雨,雨水把院子的土地澆成泥濘,他們就在裡麵滾來滾去,像野性難馴的馬駒子。

為了什麼打成這樣,趙毓根本沒有問。原因大抵不過是互相鄙視出身。這三個孩子:被剝奪土地沒有家的少女;出身風塵卻僥幸沒有入賤籍的男孩子;還有一個戰敗異族的遺孤。怎麼看,怎麼算,都是天涯淪落人,都應該同病相憐。

等他們實在打不動了,趙毓讓後廚從灶台上端下一直燉著的大瓦罐,並著三個缽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打破頭?一碗鹵煮泯恩仇。”

從那之後,他們三個成為朋友。

珊伊在學堂中一直有黃槿和秦冀相伴,散課了,梁十一自己來,或者派家奴來接。總之,趙毓沒有讓珊伊有落單的時候,哪怕一眨眼的功夫都沒有。

崔珩問的話是,“這麼上心?”

“如果出了事,我沒法向梁十一交待。”趙毓對崔珩這麼說,“去年老梁為了我的事被打爛了屁股,養了一個多月才下了床,我不想再給他找什麼麻煩。”

崔珩,“你收這個孩子入公學,究竟為了什麼?”

趙毓反問,“不是你的人情嗎?”

崔珩右眼皮跳動了一下,他心中閃過一句老話‘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可是學堂中朗朗讀書聲音又把這個愚昧的想法壓了下去。

“老梁給我拿了醃肉,我吃著還不錯,就順帶著提了一句。你要是覺得這個丫頭難弄,直接給老梁踢回去就得了。”

趙毓,“倒是不難弄,就是,……”

崔珩,“承怡,你說這個西疆丫頭和老梁是個什麼關係?”

趙毓又反問,“什麼什麼關係?”

崔珩,“老梁那個指揮使的差事丟了,是他自己辭的。”

趙毓,“哦。”

崔珩,“官麵上的理由倒是很堂皇,其實就是為了收養了這個丫頭,狼崽子不再信任他。他們這些給狼崽子做狗的,如果失去主上的信任,就是死路一條。所幸,這一次,狼崽子留了一絲善念,沒有趕儘殺絕,隻是讓老梁丟了差事回家賦閒去了。如今窮是窮了些,不說他,正經做官的哪個不窮?朋友接濟一下還能過活,我隻是不明白,他和那個丫頭究竟是個什麼關係,為了她能做到這一步?我身邊有西北回來的人,他們說西疆的婆娘都有妖術,等閒凡人讓那雙湛湛的眼睛盯上,不死也得扒層皮。老梁那個傻蛋,彆被人下了蠱。”

趙毓,“那孩子今年才多大,老梁對她能有什麼想法?不過正月十五的一絲善念,留下一段緣分而已。”

崔珩,“你收她入公學,究竟為了什麼?”

孩子們正在描紅。

珊伊從書桌上抬頭,看見趙毓正站在廊簷下,同那個姓崔的落魄書生講話。

下雨了。

初春的雨像柔和絲,自天空飄落。

趙毓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視線,微微回頭,看了看學堂裡麵。此時的他很普通,就是一個鄭人書生,隻是,珊伊覺得他像極了母親吟唱的歌詞,——聖山上柔和的白雲,天山上融化的雪水。

如果,他笑了,也許更像。

彆人不知道。

趙毓單獨與她對視的時候,從來不笑。

她知道為什麼。

趙毓回崔珩,“西疆有位傳經的高僧,我同他聊過三天三夜的天,他說我大鄭聖賢無數,教化萬千,這是比兵戈更柔和,卻是更加強悍的征服。”

“我想試試。”

梁十一差事丟了,人也搬了家,到了南城,這裡房租子便宜,可以花少一半的錢租到一整個院子。

這天穀雨。

趙毓登門的時候,梁十一有客,在正北房招待他們,而梁家的老仆在後院收拾豬下水。

“這是崔侯爺派人送來的吃食。”梁老仆就著一個木盆,正在洗豬大腸,“洗乾淨,煮好了,正好鹵著吃。”

趙毓看著這一盆子血淋淋的,就挪了一個馬紮子,坐在一旁,手指裹著破布夾起來一根火鉗子,拎過來個豬蹄,開始燒豬毛。

“老崔這人也是,怎麼不送兩塊豬後座過來。”趙毓同梁老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整肉送人好歹能拿的出手,也好收拾。”

“崔侯爺是好心。”梁老仆乾活,頭也不抬,“這些下水不值錢,不會有人盯著告狀。”

趙毓燒完一個豬蹄,扔到一旁,問了一句,“老梁丟了差事,怎麼客人還這麼多?他原本就人棄鬼嫌的,怎麼,不在北鎮府司當差了之後,人緣就變好了?”

“今天來的是南鎮撫司的人。”梁老仆平淡的說話,“趙老爺可能沒聽說過那裡。北鎮府司是鷹犬,南鎮撫司是扼住鷹犬的嚼子。”

梁十一這位老仆是他從死人堆裡麵刨出來的。

那些事說出來都是陳詞濫調。

千年來,卻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仿若輪回一般。

總的來說,就是三個詞:

大災。

貪官汙吏發財。

死許多人。

那一年中原大旱。

地方官不思撫恤災民,反而打朝廷賑災糧的主意,他們把這些救千萬人活命的糧食高價轉賣西北。

當時西北戰事正緊,運糧通道不暢,再加上趙毓手中軍餉豐厚,買糧不問價,不眨眼,不求彆的,隻要軍糧充足,軍心穩固。這些原因湊到一起致使西北糧價是東南的數倍!所以,大鄭東南,川蜀一帶的大米,除了本省百姓活命的口糧之外,儘數運往西北。這些事情不用朝廷動手,那些貪圖高利的行商們便可代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