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要怪誰?”
“水姑娘的夫婿?那個三姨娘生的小雜種可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最大的受益者,他賣了老婆,升了官,發了財,可這些事情都是合乎禮法的。老婆是他的女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由著他作踐。”
“徐總督府的那個小兒子?人家徐小公子可沒有強搶民女,是這民女的夫婿親手送上門的。人家為人四海,出手闊綽,給了水姑娘一千多兩的黃金珠翠,夠在雍京城買兩個宅院了,這難道不是一種仁至義儘?”
趙毓給文湛夾幾筷子他能入口的吃食,“快吃,這塊八寶鴨還挺香的,你嘗嘗。”吃過飯,玉芳寫了個話本的書單給趙毓,又說自己就住前麵的“往來客棧”,明天一早,應該就跟隨老水去為水姑娘下葬。
她走後,文湛看著她的背影,忽然來了一句,“這個女人不簡單。”
趙毓,“她曾經是申府的妾。”
文湛,“申府?哪個申府?”
“大鄭還能有幾個申府?”趙毓,“自然是申國公宋夷簡府邸。”
宋夷簡的畫像入了淩煙閣名臣塔,這是鳳化初年的進士,放榜就得了實缺。他本人累任湖南元化縣令,嶷山知府,提刑按察使司。後來因緣際會,他在任上平定湖南“十八寨太子叛亂”而升任湖廣總督。隨後,宋夷簡因鎮守南海的戰功而被先帝超拔為“大鄭一等申國公”。數年前,這位名臣以將近九十歲的高齡去世,內閣定諡號為“文靖”,配享先帝廟庭。
趙毓,“宋夷簡當年極寵玉芳,讓她夜裡侍寢,白天在書房伺候筆墨。這姑娘極聰明,書也是那個時候讀出來的。老頭子鎮南海的時候,身邊就有玉芳,據說,當時就連夫人都要看她的眼色行事。要不是她私通三房的孫少爺懷了肚子,老頭子也不會恩斷情絕把她賣出府邸,給了一個賣燒餅的武大郎做老婆。”
文湛不是醇儒,不會迂腐到篤信“寡婦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在他看來,森嚴禮教有可取之處,畢竟有教化萬民之功,可是,也有容情,也有例外。
比如,他認為“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勳貴王公以及士大夫家族的女子一定要恪守禮教,以身作則,成為表率。而那些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家的女子,因為活命艱難,則可以容情。至於那些身在賤籍的女子,因為風月之事是人家活命的伎倆,自然不能以禮教苛責。
所以,文湛開口則是,“這位玉芳姑娘如今做生意,為了活命,不能苛責。可她之前畢竟是名臣之妾,侯門公府有規矩,自然要遵守。她不恪守婦道,做出私通有孕這樣的事,的確不好。”
趙毓則說,“當年綺羅也這樣說過我。”
“每日沉溺於聲色犬馬當中,綣戀床第,纏綿歌泣於風花雪月,堂堂七尺男兒,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麵上傅粉,做扭捏女子狀,似乎活這一輩子,把多情、多感、多愁、多病當成人生第一大要務,英雄氣短,兒女情多。無怪乎有句老話說:君子福澤,五世而斬!”
“如此看來,我更不好。”
文湛,“你不一樣。”
趙毓點頭,“嗯,我的確不一樣。”隨後說,“因為我是男人。而且,我還是先帝親自下詔冊封的一品親王,自然與普通農家女、普通米商之女有天淵之彆。”
文湛點了點頭。
“文湛,拋開什麼禮教,什麼侯門公府,什麼名臣,什麼貴妾,我們隻看玉芳當年的處境。”
“她入申府的時候才十六七歲,而老國公已經快八十了。玉芳尚在妙齡卻每晚隻能侍寢一老朽,這種苦楚是什麼禮教都無法化解的,而她解風情之後的欲|望也是再森嚴的禮教都壓製不住的。”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這是天性,滅不掉。況且,禮教對於男女的約束是不一樣的,對男人,寬容至極,而對女人,則動輒則咎。比如水姑娘的事情,外人匆匆聽來隻覺得這裡麵有冤屈,可細細一想,卻找不到冤屈在哪裡,根源就在這裡。禮法與世情、與天理,有些時候,並不相容。”
文湛,“方才有些話,我不好出口。先不說禮教,水姑娘這件事,的確有大問題。”
趙毓,“什麼?”
文湛,“徐紹的兒子與水家的女婿私相授受,賣官鬻爵,這是重罪。”
趙毓笑了,趕緊給文湛又夾了一條雞腿,“這種事情,可不是玉芳與我,此等草民應該操心的事情了。”
趙毓想著,既然遇到了玉芳,也知道了這件事,為了那個無辜的水姑娘,他想要去送一份奠儀。於是晚上,他們沒有回岐山深宮的皇家行宮,也宿在這個鎮子上。
翌日,天不亮,趙毓就起身,吃過早飯與文湛去“往來客棧”尋玉芳,正好堵住將要出門的她。
“老水夜裡沒回來。”玉芳招呼他們,“事情已經辦妥當了,今天就下葬。”
趙毓,“是買了墓地,還是,……”
玉芳帶他們向前走,邊走邊說,“老水給姑娘結了一門陰親,夫婿是個年輕的後生,還沒有說親,讀書雖然不成可家裡有田有地,是清白人家。一日出門,因為口渴卻沒有帶水囊,喝了一條河的生水得了傷寒,就這麼去了。老水挺中意的,那一家聽說這邊是個年輕的媳婦,也甚是滿意。這邊的風俗也一樣,人這一輩子,要是生前死後沒有成家,就算入了祖墳也是孤魂野鬼。那後生的父母為了給兒子配陰親,問遍了十裡八鄉,除了一些早已經化成枯骨的老屍,就是慘遭橫禍,死無全屍的,看著就有大凶之兆,實在不敢放在他們兒子棺材中,一同下葬。”
文湛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民俗,不便插話,趙毓則回應,“這是好事。呃,……,算是吧。”
“好事。”玉芳,“到了。”
距離“往來客棧”不遠,有村落。一疊一疊的房子,被籠罩在清晨的水汽煙霧中,竟然有些文人水墨的詩意。
一個院落,不小,像是辦喜事,擺滿了紅色。這裡就是水姑娘死後再嫁的那戶人家。這結陰親與凡間活人成婚,大抵一樣,“六禮”不廢,一曰納采,二曰向名,三曰納吉,四曰納征,五曰請期,六曰親迎。隻是,過程簡化了許多,並且,院子正中停著兩口蒙上紅布的棺材,讓這喜氣洋洋當中平添了幾分詭異。
老水也在,他是個平整精瘦的中年男人,乍看上去,似乎也是喜上眉梢的,仔細再一看,眼角帶著苦相。也對,這一場悲喜劇,讓人摧心肝。趙毓送了奠儀,又加了一份喜錢,就被請到裡麵喝茶。水家沒人過來,可男方家中親朋好友來了不少,女人都在乾活,收拾青菜豆腐,準備“喜宴”,而男人們都在一起喝茶抽旱煙,隨便聊著天。
趙毓與文湛一進後院,就瞧見一個人,五六十歲的年紀,坐在院子中的木垛上,拿著一個簸籮,正在揀棗和蓮子。他身上是深褐色的長衫,看著像個高門大戶的賬房先生,可是衣服的料子卻是極好的,都是湖州那邊緞子,這一身,怎麼算起來都是小戶人家一年的菜錢。
“呦。”趙毓慢慢踱過去,聲調有些陰陽怪氣的,“徐大管家,哪陣陰風把你從徐總督府邸吹過來的?”
“趙將軍。”那人見避無可避,連忙站起來,“多年未見,您老人家好呀!我看您身子骨挺硬朗的,怎麼,您到岐山來溜溜馬?我聽說您現在生意做的大,想必又得了不少好馬,當年在西邊,您愛馬如癡,可是出了名的。”
這個人,就是徐紹府邸的大總管,徐造化。
趙毓,“我倒不遛馬,我來岐山為了趕集,買些蕎麥麵,這裡的東西比雍京城便宜,還更好,隻是沒想到碰到玉芳,就知道了水姑娘的事,過來送個份子錢。徐大總管,您到這裡是做什麼?怎麼,你們家小爺逼死人家姑娘,現在把你發過來,是要仔細瞧瞧人家到底死沒死,順便再幫忙壓一下棺材板?”
“這事兒一會兒我跟您慢慢解釋。”徐造化眼睛卻一直看著文湛,他知道趙毓與元承行的事,也知道自己府邸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小爺與趙毓前一陣子差點結了恩怨,可是,他同樣知道趙毓身邊帶著一個小白臉,滿雍京城亂晃,卻無人知道根底,今天第一次見,他得問問,“趙將軍,這是哪家的王孫公子,看著眼生。”
趙毓,“不告訴你,怕說出來,嚇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