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格非,“既然崔侯如此重視功名,為什麼會睡過頭,誤了殿試?”
趙毓合上字帖,眼皮微微挑了一下,像是一股子悵然若失靜靜流淌。睡過頭兒?趙毓知道,崔珩那天就沒睡!他睜著眼睛,從子夜到黎明,到天光大亮,到晌午,到黃昏,再到夕陽沉下,滿天星河。崔珩,他是眼睜睜的看著日晷上鐵針影子流動;也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缺席大正宮舉行這個王朝中的讀書人心中最神聖的開科取士;更是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失去了一切。
趙毓,“人這一輩子,有很多事情,明明不想做,可是必須做。這不是最可怕的事,因為更可怕的是,很多時候,人必須違背、摒棄甚至破碎自己之前所擁有、所珍惜的一切。”
有些話,不能說出口,對著趙格非,尤其不可以說。
雖然沒有人明著對他說過,可是趙毓知道,崔珩想要得到先帝的信任,必須自斷後路,必須舍棄讀書人清貴的出身,必須將此一生的生死、榮辱、得失儘數係在陛下身上,斬斷其它所有退路。當年,還是東宮太子的文湛就曾經招安過崔珩,也明明白白的說過,“凡不能為我所用者,亦不能為他人所用。”
這是先帝與今上的用人之道,也是‘帝王術’。如果崔珩科舉出仕,那麼老崔的權力根基就是 ‘科甲正途’,他就不是皇帝的私人,如楚薔生一般。楚閣老是文湛的宰輔,是朝廷的重臣,卻不是帝王的私人,有些事情可以說,可以做,但是更多的事情,不能說,也不能做。
趙毓, “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行好事未必有好結果,惡人未必有惡報。而在這混亂的世間秉承不滅信念的人,才是真豪傑。”
趙格非不太理解,因為她對於那位寧淮侯的印象不是很好,“親爹,我一直以為,你對於崔侯是那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因為,他畢竟是祖母唯一的侄兒,就算再出格,他和您也是血親。”
趙毓忽然笑了,“不說外人,隻說咱家人。長輩那一代人,我最崇尚的是先帝,其次就是你外祖父。我們這一輩人,我最崇尚的是你六叔,其次就是崔珩。閨女,等你長大一些,我慢慢和你說,你表叔的那雙手,就算摸了這麼多年妖魔鬼怪的屁股,握筆,依舊是鐵骨錚錚。”
外麵有人進來。
趙毓以為是不相乾的客人,沒在意,低頭喝茶。此時,一股冰冷卻窮奢極侈的香氣卻隨著那人的腳步聲徐徐繞了上來。
趙格非從椅子上站起來,規規矩矩施禮,對來人道,“七叔。”
“小七?” 趙毓也連忙起來,“你怎麼過來了?”
越箏道,“兄長的帖子送到我手中,召我覲見,我自然不敢怠慢。”
“小七淘氣。” 趙毓,“我隻說想見見你一起喝個茶,怎麼就召你覲見了?”
“兄長的帖子,比聖旨還管用。” 越箏,“如果兄長不想這個時候見我,那麼,您原本準備什麼時候召我喝茶?”
趙毓,“我們一會兒去北城。如果你不來,我估計還要在你府上蹭飯呢。”
“想必是兄長先送格非回尹家,因為人到了北城,所以順道到我那裡坐坐。”越箏說話,看了看四周,“這家店麵原先是齊家二兒媳婦的陪嫁,他們家果然敗了,連兒媳婦的陪送都出了手。不過,我聽說這裡經營的不錯,今天一看,也的確不錯,著實當真是一家文房四寶店。”
“不是文房四寶店,還能是啥?”
趙毓讓筆架又端了一碗玫瑰酸梅湯,讓越箏坐,“我們元承行有用一些西北的石脂水燒的煙做的墨塊,原料都是一些兵部做火器的下腳料。這些墨塊比不上徽墨的名氣和雅致,勝在便宜。原本放在彆人家的店鋪中散賣,後來我想想,還是應該自己盤個店,好做生意。”
此時,趙毓讓夥計拿了幾盒子墨塊過來,“格非讀書寫字用的就是這種,她說還不錯,顏色濃重,不凝滯,要是你不嫌棄的話,拿幾盒回去?”
越箏看了看墨,又看了看趙毓,終於,笑了,“既然是怡哥哥的心意,我收下。”
“我給你拎著。”趙毓自己動手把墨塊放回盒子當中,又讓夥計拿了一大張桑皮紙,在外麵裹了裹,使紙線係住,才說,“格非,把水喝完,我讓夥計買了幾盒子點心,你拿上,咱們走。我先送你去外祖母家,然後和你七叔還有些事情要說。”
越箏知道趙毓找他必然有事,卻也在心中有些微微的不甘,就來了一句,“怡哥哥向來一石二鳥。”
趙毓,“不,我是賊不走空。”
他們三人騎馬,不到三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北城,也到了尹府大門外,管家早就站在門洞裡麵,拿著一個大蒲扇迎了上來。
“姑爺,姑娘,你們可來了。老爺太太已經念了一晌午了。”
“我說自己怎麼就打了一早上的噴嚏呢?”
趙毓也下馬,卻沒有把韁繩遞出去。尹府的老管家去接趙格非的韁繩,還有她馬鞍上掛著的一個包袱,裡麵是趙毓讓人買的雍京本地的點心。
“格非先去陪老爺太太。”
趙毓交代,管家連忙應著,他偷空看了看不遠處另外一匹馬,還有端坐於馬上的那個人。
依舊是少年,未及弱冠。日頭晃眼,那人也晃眼。管家就隻覺得他的臉皮白而冷,像是最上等的宣紙,而他的那雙眉,像是燕子的尾,烏鴉的翅,濃黑卻清雋。他問了一句,“姑爺,這是客?”
趙毓,“不是客,他是我娘家兄弟。”
管家,“姑爺的娘家,……,這個,呃,……”
雖然坊間和西北一直都有傳聞,說傳尹家的姑爺是入贅女婿,他們這些下人可從來不敢這麼想,也不敢這麼看。隻是這位姑爺混不吝,口無遮攔,經常拿自己入贅這件傳聞搭茬解悶兒。管家知道,這種話,趙毓自己說得,旁人說不得。這位爺,說好聽點,是姑爺,動真格的,他是活祖宗!
他問,“姑爺,您家這位兄弟要進來喝口茶,清涼清涼嗎?”
“不,我得回趟元承行。你去回老爺,就說我晚些到。” 趙毓說完上馬,“老爺都明白。”
元承行。
廊簷花廳。
薛宣平第一次見趙毓領客人進來,還頗為殷勤。當然,趙毓領著他自己那個小白臉來過很多趟,那個小白臉有很多東西都不放在明麵上,顯得神神秘秘的。薛宣平一向不喜歡同詭譎神秘的人打交道,不過,在他心中,早已將文湛當成 ‘自己人’,所以對於他不告訴自己名字,也不是很在意。
因為那是老趙的姘頭!
雖然趙毓那個不知道姓名的姘頭是個老爺們兒,不會生兒子,不過薛宣平自恃見過世麵,他覺得姘頭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趙睡的下去就成。床榻上折騰,把老趙伺候舒坦了最要緊,其它什麼都是虛的。
如今這位嘛,…… 奇詭,當真奇詭。來人不是去年在這裡兌現銀的大戶嗎?
要說去年的雍京城銀價風波當真驚天動地,驚心動魄!
那一場風浪將許多錢莊銀樓票號逼上絕路;永嘉周熙如今依舊生死未卜,江南十三行自摘招牌,拋棄了幾代人的基業,從雍京撤走退回老窩;西北道易主,趙毓的元承行橫空出世。
呃,這麼看來,這位大戶也算是朋友了。
不過,……
去年這位大戶來西北道兌銀的時候下著大雨,當時蕭老大當家,薛宣平還沒有資格湊到老大身邊仔細看來人,如今這離得近了,他心中打了個突,——這個大戶看著居然有有幾分像老趙的姘頭!
“六哥的字寫的當真好。” 花廳中,越箏抬頭,仰看著四麵八角樓,還有上麵那塊匾額。今上禦筆,恢弘而沉靜,——元承行。他,“怡哥哥的名字起的也好。”
此時,薛宣平親自奉茶。
趙毓接過三才碗給越箏遞過去,裡麵是三炮台,“嘗嘗,很甜。”
越箏端過來,手指拿著碗蓋,撇了撇茶葉的沫子,輕飄飄問了一句,“這個賊眉鼠眼的胖子是誰?”
薛宣平,“……”
趙毓,“我元承行大掌櫃,薛宣平。”
越箏,“哦。”
趙毓,“想認識嗎?”
“算了。” 越箏呷了一口茶,“看著肥膩。”
薛宣平,“……”
趙毓無奈衝著他擺了擺手,讓他上茶之後可以退隱了,深藏功與名。
薛宣平一邊跑開,一邊咬著手中的茶碗木托盤,並且在心中狂罵,——小白臉子,沒好心眼子!
四周無人。
越箏放下茶碗,“兄長想讓我做什麼?”
趙毓嘴中還有茶水,有些燙,咽不下去,也說不出話來。
越箏笑,“您又送我墨塊,又請我喝茶,真讓人受寵若驚,隻是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是六哥,在您這,可沒這個臉麵。”
噗!趙毓咽不下去茶水,就吐了,他咳嗽了幾聲,用袖子擦了擦嘴。他不開口,越箏也不說話。日頭逐漸向西走了,天卻陰了上來,隱約帶著潮氣,還有雨水的味道,果然,一炷香不到,雨點就打了下來,澆到花廳的瓦片上,如同扯斷了絲線的黃花梨手串,珠子分裂砸到地麵青磚之上。廊簷外的薔薇剛剛綻放,蕊嬌花嫩,與雨水交鋒,絲毫不弱,竟然呈現出傲風淩雨的根骨。
半晌,趙毓開口道,“崔珩的事,也是我的事。”
越箏,“我知道。崔侯爺以一個散貨商人的身份左右鑽營,搭上了南海雷瓊水師提督海鳴臣的幕府。那些人自持目光如炬,其實都是睜眼瞎,連崔珩的底細都摸不清楚,他們還以為自己是折節下交。”
趙毓,“當年我在南海沉了幾十門火銃,我想讓老崔人不知鬼不覺撈出水,然後運到北邊來。”
越箏,“火銃?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趙毓,“越箏,右春坊在你手中。”
詹士府右春坊。原本應該隸屬東宮,名義上負責太子讀書習武,實際上卻是儲君的 ‘緹騎’,專管刺探各種消息。這些消息的來源很龐雜,有廟堂,有江湖,還有民間引車賣漿的三教九流。太子靈均年少,他自己的勢力如同雛鳥鑄窩,依舊很薄弱。因而,右春坊的實權在 ‘王叔’越箏手中。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 越箏點頭,“是的,右春坊在我手中。”
趙毓,“崔珩不日出京,幫我抹掉他去南海的一切消息。”
“好。” 越箏,“隻是,堂堂寧淮侯不奉明詔離京,理由呢?”
趙毓,“隨便找一個就好。”
越箏似乎極認真的搜刮肚腸。他不說話,低頭看著手中的茶水,水麵上飄著一顆棗,而幾片茶葉旁邊,飄著另外一顆棗。
趙毓則說,“隻要能瞞住他去南海撈火銃,就算說他回冉莊坐月子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