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8421 字 10個月前

不要臉,太不要臉啦!

堂堂元承行的大老板,有事沒事就坐男人大腿,說出去實在不像個樣子。

“哎呦喂!” 他一捂眼睛,“悠著點,悠著點。”

趙毓吃的滿嘴都是菱角,實在沒嘴說話,含含糊糊的打了個招呼。

薛宣平,“方才我上樓來,碰見了老何和老謝他們。他們說啊,你這樣過於驚世駭俗,實在不好,怪不得讀書人總是說咱愚民罔知周禮。”

趙毓把嘴巴裡麵的東西都咽了,“愚民罔知周禮,這幾個字,你會寫幾個?”

薛宣平掰著手指算了算,“三個!”

趙毓,“字都寫不全,學那幫子酸文假醋,也不怕酸倒牙,連豆腐都咬不斷?”

薛宣平垂手喪氣,撤了豎著的三根手指。

文湛清淡的說了一句,“薛先生,坐。”

清雅隨和,又說一不二,……

薛宣平重新打量了打量文湛,心中一動,他發現文湛身上的衣料有些怪。這是絲麻交織的料子,雖然不便宜,卻不是十分稀奇,而讓人心存疑惑的卻是上麵的光澤,粼粼的,猶如波光。

薛宣平甚至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

當真觸到文湛的袖子,這才發現,這種衣料上的紋路糾葛了七八層,雖然大抵是白色灰色,其實各不相同,而泛著光澤的是其中三層紋路,那是白,淺灰,和灰三種顏色,絲線中纏著白孔雀的羽,絞著纖細的銀線。

“小哥,這種料子,是狐仙吐出來的吧。”

趙毓把薛宣平的手打掉,“彆瞎摸,臟了不好洗。”

薛宣平又問文湛,“小哥,你到底什麼來路?咱們認識這麼久了,我還不知道呢。原先以為你是翰林院的,後來覺得又不是。大家隻能大約猜出你出身不錯,應該是世家,可是到底是做哪行的,饒是我自詡照妖鏡,也照不出你的原形真身。”

趙毓忽然樂了,“他是我在江寧道上救的一隻狐狸。老薛你道行不夠,照不出人家的九尾真身。”

文湛見趙毓吃的差不多了,把琉璃盞放回桌麵,說,“我隻是依靠祖宗庇佑吃口飯的人,沒有什麼值得說的。”

薛宣平嘖嘖,“您家這祖宗,可真有本事!不但給了子孫一副好相貌,還有一肚子詩書,更有能穿的起這種驚世駭俗料子的本錢。哎,人比人得死。不過,小哥,你是怎麼認識老趙的?”

趙毓,“老薛,你在順天府領俸祿了?”

薛宣平,“沒啊。”

趙毓,“看你這刨根問底的架勢,我還以為你給順天府造黃冊呢!”

薛宣平一摸腦袋瓜子,“不願說就不說,我也不稀罕聽。”

此時,外麵戲台上喬良的嗓子一亮,——本欲平金奏凱還,怎奈奸臣暗弄權。

薛宣平不知道哪裡來的豪情,忽然高聲吟誦,——“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趙毓手一抖,手中的點心都掉到衣襟上。

文湛連忙幫他收拾。

趙毓罵道,“老薛,你發什麼豬瘟?”

“這不是你教我念的宋詞嗎?” 薛宣平轉而向文湛說,“小哥你不知道,老趙當年在西北可酸了,戰事吃緊的時候他還安分一些,要是戰事稍微緩和一些,他就把我們一堆粗人攢起來,教我們背詩詞。”

“一開始我們死活背不下來,後來他想了個損招,就是吃飯前他把我們都轟到軍營前麵,讓我們捧著寫著要背的東西站在飯鍋前麵。大鍋下麵燒了柴火,旺的很,鍋裡麵的東西一直翻滾,香氣把肚子裡麵的饞蟲都勾出來,可是,背不下來,不讓吃飯。那個難受勁啊,抓心撓腮的。彆說,平時一年都背不下來的東西,在飯鍋麵前,三兩下都記住了,還記得十分牢靠!”

“我在那幾年,還背了不少東西。現在談生意的時候,不時拋出來,能唬人。”

如今讀書人清貴,會詩詞歌賦的,更清貴。

全天下人有十成,大字不識的睜眼瞎占了九成五。

士林學子專心致誌在八股,那是高爵厚祿的唯一敲門磚。許多大商賈能寫會算,可是寫的也多是實用的東西。而這些詩詞歌賦,本來就是清貴人家陶冶性情用的東西,浮華無用,卻美的令人丟魂,自然不會被汲汲營營,需要奔命刨食的人喜愛。

所以,喜愛這些,也真能有所建樹的,不是那些早已經得到高爵厚祿的讀書人,就是有田土有閒情雅致、不為功名生活所累的世家子。

薛宣平有事沒事拽幾句,當真是給自己扯了一張大大的虎皮。

趙毓,“早說過,讓你們背些詩詞,你們會感激我的,嘿嘿。”

文湛隻是聽,他專心致誌的給趙毓收拾點心渣。他的手指白皙,長,看著有些冰冷的淡漠感覺,就像羊脂玉雕刻而成,卻帶著韌勁。薛宣平忽然一伸手,突襲,並且握住了文湛的右手。

這是一個讀書人的手。

指腹上的繭子,需要經年累月的寫字方才能磨出來,做不了假,騙不了人。

可是,這也是一個劍士的手。

手指,手腕的力度,像玄鐵打造的鉗子一樣,可以輕而易舉捏碎自己這隻看起來肥頭大耳的手掌。

他甚至感覺到即將骨斷筋裂的疼。

薛宣平連忙鬆手。

他再看文湛,而那人已經不再理睬他,而是繼續專心致誌的給趙毓收拾點心渣,似乎,方才的較量,隻是一場虛幻。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屈尊做彆人的小白臉?

即使金主是趙毓。

“小哥。你喜歡嶽飛的詞嗎?”

“還好。”

“老趙也喜歡。他最喜歡的就是——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文湛捏起來最後一塊點心渣,放在桌麵上的瓷盤當中,“不對。”

薛宣平,“怎麼不對?”

文湛淡淡的說,“他最喜歡嶽武穆那句,——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

趙毓看了皇帝一眼。

十年征戰西北,他見過太多死亡,踏破賀蘭山缺的豪情早已經被膏鋒鍔的兵士們、填溝壑的邊民們湮滅掉了。麵對戰爭,他蒼老的如同已經進入耄耋之年的老翁,很難做到心如止水,卻是滿目瘡痍。

趙毓從來不提這些,可是,文湛懂。

薛宣平卻很是意外,——趙毓喜歡這樣悲愴的東西嗎?他一直以為,像老趙這樣少年得誌的家夥,不管外表多麼斯文孱弱,多麼和善,心中必定捭闔睥睨。怎麼,他也有這樣悲天憫人的情懷,而且,並不是裝裝樣子?

真的是這樣嗎?

“小哥,你彆不懂裝懂。” 薛宣平,“我認識老趙十幾年了,他的狗性子我清楚,他可沒有這麼大慈大悲。”

趙毓把點心吞下去,“我怎麼沒有慈悲心?”

“老趙,你這個人見色忘義。我同你認識十幾年,小哥與你相交不過三四年,你自己說,是我了解你,還是他了解你?”

可是,……

趙毓心說。

你與我,文湛與我認識的年頭都不短,要是掰著手指頭算,相處都是十幾年。隻是,咱們兩個就是個燒火做飯的交情,文湛同我是滾到一個被窩的交情。

能比嗎?

趙毓不欲再同他扯淡,“你怎麼上戲樓了?”

薛宣平一拍腦袋瓜子,“你不說我都快忘了。喬老板唱完這一場就上來喝口茶,他說要給我引薦個人認識。”

趙毓,“誰?”

薛宣平,“鬼占。”

趙毓,“長生當鋪的大查櫃。”

薛宣平,“你認識?”

趙毓,“不認識,隻是聽說過。滿雍京城能叫得上名號的掌櫃的們就這麼一個姓鬼的奇葩,我沒聽說過才是奇葩。喬老板是個戲癡,他在戲台子上一向都是不瘋魔不成活,怎麼學俗人摻和這種事?”

薛宣平,“戲台子上演的是王侯將相,台下卻是下九流。喬老板登台有些年頭了,花無白日紅,最近有些後起之秀後浪推前浪,他是聰明人,難道不為自己謀個後路?這樁買賣要是成了,他提一成。”

趙毓,“鬼占想做什麼?”

薛宣平,“還不知道,不過我說老趙,你還想坐男人大腿到什麼時候,起來唄,咱們一起見見這個姓鬼的。”

趙毓,“拉倒吧,我才不去。”

他說著,雙腳還來回晃了晃,“鬼占要是見了我,有些事情就不同你講了。老薛,你自己去,見了他的麵,什麼都不說,也不說見過了我,就看著他說啥,還有,重要的是你千萬彆接招,就是點頭哦哦哦就好。”

薛宣平有些狐疑,“你不會欠了他很多錢吧?我聽有人說,你把那個學堂的地契拿去抵押了,不會押在長生當了吧?”

趙毓,“雍南學堂?”

薛宣平,“對。”

趙毓,“怎麼有這麼離譜的傳聞?呀,糟糕。”

薛宣平,“……?”

趙毓,“今天初七,我得回學堂一趟。有個小閨女兒等著我講學。”

薛宣平,“……???”

他看著趙毓拄拐站起來,小白臉扶著他,歪歪扭扭的向外走。此時,樓下戲台子上喬老板扛著枷鎖,即將命殞風波亭,小白臉居高臨下的看了一眼。

絕對沒有悲憫與善意。

複雜。

帶著殺伐。

讓薛宣平如同樹墩子一般結實的身軀,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