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的時候,我自己也看不清楚自己。”
……
客人到了。
雍京飄著細雨。
祈王府四周,堅壁清野,寸草不生。
一個人撐著一把傘,從遠處走來,不像踏平殺伐,反而像是閒庭信步。
王府正門台階之下,他將手中的油紙傘稍稍抬起,一張臉就在傘下露了出來。
那雙眼睛!
趙格非很難說,自己看到這雙眼睛是個什麼感覺,就是覺得像水,很柔和的水。
清藍色。
不深。
那人拾階而上。
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來到王府正門的門檻外,收了手中的傘,壓低,在門檻上磕了磕,讓水出來。
一切動作都很閒適,像個遊子回家。
趙毓幫他甩了甩濕傘,“你從哪兒淘換來的破傘,怎麼還有洞?”
殷忘川單指碰傘,將傘柄伸到趙毓眼前,讓他自己看,——傘柄是酸枝木,大篆刻著 ‘祈王府’ 三個字。
趙毓,“再好的東西用久了,也該扔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殷忘川,“不想扔。”
趙毓沒說話,將傘還給他,右手的袖子動了一下,指了指趙格非,“這是我閨女。”
趙格非向前走了一步,以晚輩的身份行禮,卻沒有說話。黃樅菖方才忘記告訴她,這位 ‘前王府過了明麵的那個啥’ ,姓甚名誰了。
趙毓,“你應該叫他殷二叔。”
趙格非恭敬的向著殷忘川又一施禮,口中來了一句,“殷二叔。”
殷忘川,“……”
黃樅菖,“……”
趙毓,“小殷也是體麵人,我閨女總不能叫你殷大叔吧。得了,這不是什麼大事兒,我在外麵站的也不短,屋子裡麵有熱茶酒菜,咱們啥事都進去說。”說著,伸手,做出一個讓的姿勢。
殷忘川單手握傘垂下,不再說什麼,徑自向裡走。趙毓跟著他,而趙格非和黃樅菖則跟著趙毓。隻是,……,在濃重的藥味兒和名貴熏香掩蓋下,她聞到了淡淡的血,飄著甜味兒,有些發膩。
趙毓邊走邊說,“這裡我也是很多年沒進來了,一直都是黃瓜在管,他招呼人翻地除草,這裡才沒有荒。”
殷忘川回頭看了一眼黃樅菖,其實,他倆不熟,真的不熟,一直都不熟,“多年未見,大總管發福了。”
趙毓驚詫,“黃瓜原先是個蟹殼黃臉,可是他過午不食很多年,現如今已經瘦的快成黃花菜乾兒了。”
黃樅菖隻是安靜的注視著殷忘川,不言不語。
殷忘川則說,“年月太久遠,我忘記大總管當年的模樣了。”
過了祈王府的小滄浪,有一道飛虹長廊,儘頭是一個臨水建的院子,不大,卻玲瓏有致。那是殷忘川當年的舊居。
長廊儘頭有伸入水麵的青石,他曾經喜歡站在上麵,在夜深人靜時分,他可以很輕易的在亭台樓閣中翻飛,隻是回到高昌故城之後,整個西疆再也沒有這樣青草如碧絲、煙雨似飄搖的庭院,如今十幾年過去,物是人非事事休,這裡卻依舊如故。
酒宴設在花廳。
菜譜是趙毓親自寫的,滿眼看去,都是趙格非並不熟悉的菜肴。說豐盛,也算豐盛,可是說簡單,也十分簡單。
烤到外焦裡嫩的羊羔。
烤魚,皮酥掉。
一盆用各種雜菜燉煮的湯。
粗麥做的饢。
杏子酒。
幾個果盤,裡麵擺放著葡萄,蜜瓜,還有大個的像棗子一樣的蜜餞,應該是從波斯運來的棗椰。
殷忘川,“鳳姑娘的手藝?”
趙毓,“鳳姑娘早已經是謝夫人了,有了誥命就回家養娃了。這是我的手藝。”
殷忘川,“我以為你會擺上禦膳,就是當年王府做的那種菜肴。”
趙毓讓大家都都坐。
隨後才說,“當年祈王府的飯菜到都是龍肝鳳膽,隻不過吃飯的人一個虛與委蛇,一個虛情假意。”
“小殷,我記得你說過,一顆土豆,一根黃瓜,一支豆角都有靈氣,既然吃了它們,就要活的比它們更靈透。”
“既然這樣,還不如弄一些咱們在西北吃的熱食,雖然粗一些,卻是貨真價實的真心實意。”
殷忘川,“你傷重嗎?”
趙毓,“還成。”
殷忘川,“我沒想殺你。”
趙毓點頭,“我知道,如果你想要殺我,那晚就不會射滅著火的飛箭。”
殷忘川,“我沒想到你在那裡,承怡。”
趙毓,“那晚我本來睡了,就是心跳的厲害,醒了,出城看看。一切也是臨時起意。”
很久,沒人再說什麼。
黃樅菖命人進來布菜。
除了趙格非,每人的酒盅中都滿上杏子酒,而趙格非的麵前則擺著荔枝酸酪漿,鎮著碎冰。
此時黃樅菖捧著一個黑檀木盒子,放在桌麵上。
趙毓將木盒子推到殷忘川手邊,“當年你告訴我,西疆太平了我去拿這根玉釵。如今那裡也是一言難儘,這根釵,我無功受祿,寢食難安,所以原物奉還。”
他說著,親手打開了木盒,裡麵是一根玉釵。
正是那一晚,從殷忘川手邊飄落,劈開趙毓束發的紅蓮玉扣的釵。
如今趙毓束發的依舊是那枚紅蓮玉扣,隻不過用黃金化成極其細密的絲線,彌合了所有的碎玉裂縫。
殷忘川沒動手,“送你的,就是你的。要是不喜歡,隨手丟棄,甚至碎成粉,都隨你。”
趙毓,“這幾天我想來想去,也明白了。你原先想要炸那批石脂水,後來,見我在哪兒,甚至後來見到了文湛,你臨時變了主意。你不想殺我,甚至不想殺文湛,你想要做的事情隻是引起大|麻煩,將雍京城的守軍攪亂,好讓程風跪在午門。”
“不。” 殷忘川,“我未必不想殺他。隻不過,他死,你攝政,對於我而言,情勢也不會好轉。”
趙毓用他的筷子為他夾了一塊魚肉,放在他的吃碟中。
殷忘川拿起來筷子,吃了一口魚肉。
趙毓,“你想我做什麼?”
殷忘川,“徐紹。”
“他阻了我南下的道。雄鷹也飛不過去的大鮮卑山?如果沒有那位徐總督,對於我,一馬平川。”
“承怡。”
“既然徐紹是你為大鄭皇帝鑄造的北境長城,……”
“那麼。”
“我要你親手毀了他。”
……
在趙格非看來,這頓飯吃的貌似安寧,其實氛圍冷淡無比。原來,戰場上你死我活的敵人,不一定見麵就如同彼此撕咬的野獸,也是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吃完一頓飯菜的。
宴罷,她隨趙毓送客人出府門,雍京連綿了數日的雨水終於停了。
殷忘川撐著那柄舊傘,像老友道彆一般對趙毓說,“留步。”
徐緩下台階。
去到平地,回望祈王府,還有站在正門廊簷下的趙毓,——那人一身黑色緙絲,在他頭頂的黃金匾額的映襯下,猶如剝離了礦石粉末的鐵,顯得堅硬異常,卻真實無比。
殷忘川明白,西疆邊境上那個穿著土布褂子,蹭沒藏大和尚寺廟中的吃喝,端著水罐子給雕刻佛像的工匠們破碗中倒水解渴的 ‘趙毓’ 不過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金剛經》中的夢幻泡影,已經煙消雲散了。
趙毓一直看著他。
黃樅菖忽然湊近,極抵的聲音問,“王爺,是否下令截殺?”
趙毓搖頭,“攔不住,不要再枉送性命。”
“承怡。” 殷忘川終於轉身離開,向前走,聲音卻留在身後,“我在北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