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祈王府(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6469 字 10個月前

“嗯,有的時候,我自己也看不清楚自己。”

……

客人到了。

雍京飄著細雨。

祈王府四周,堅壁清野,寸草不生。

一個人撐著一把傘,從遠處走來,不像踏平殺伐,反而像是閒庭信步。

王府正門台階之下,他將手中的油紙傘稍稍抬起,一張臉就在傘下露了出來。

那雙眼睛!

趙格非很難說,自己看到這雙眼睛是個什麼感覺,就是覺得像水,很柔和的水。

清藍色。

不深。

那人拾階而上。

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來到王府正門的門檻外,收了手中的傘,壓低,在門檻上磕了磕,讓水出來。

一切動作都很閒適,像個遊子回家。

趙毓幫他甩了甩濕傘,“你從哪兒淘換來的破傘,怎麼還有洞?”

殷忘川單指碰傘,將傘柄伸到趙毓眼前,讓他自己看,——傘柄是酸枝木,大篆刻著 ‘祈王府’ 三個字。

趙毓,“再好的東西用久了,也該扔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殷忘川,“不想扔。”

趙毓沒說話,將傘還給他,右手的袖子動了一下,指了指趙格非,“這是我閨女。”

趙格非向前走了一步,以晚輩的身份行禮,卻沒有說話。黃樅菖方才忘記告訴她,這位 ‘前王府過了明麵的那個啥’ ,姓甚名誰了。

趙毓,“你應該叫他殷二叔。”

趙格非恭敬的向著殷忘川又一施禮,口中來了一句,“殷二叔。”

殷忘川,“……”

黃樅菖,“……”

趙毓,“小殷也是體麵人,我閨女總不能叫你殷大叔吧。得了,這不是什麼大事兒,我在外麵站的也不短,屋子裡麵有熱茶酒菜,咱們啥事都進去說。”說著,伸手,做出一個讓的姿勢。

殷忘川單手握傘垂下,不再說什麼,徑自向裡走。趙毓跟著他,而趙格非和黃樅菖則跟著趙毓。隻是,……,在濃重的藥味兒和名貴熏香掩蓋下,她聞到了淡淡的血,飄著甜味兒,有些發膩。

趙毓邊走邊說,“這裡我也是很多年沒進來了,一直都是黃瓜在管,他招呼人翻地除草,這裡才沒有荒。”

殷忘川回頭看了一眼黃樅菖,其實,他倆不熟,真的不熟,一直都不熟,“多年未見,大總管發福了。”

趙毓驚詫,“黃瓜原先是個蟹殼黃臉,可是他過午不食很多年,現如今已經瘦的快成黃花菜乾兒了。”

黃樅菖隻是安靜的注視著殷忘川,不言不語。

殷忘川則說,“年月太久遠,我忘記大總管當年的模樣了。”

過了祈王府的小滄浪,有一道飛虹長廊,儘頭是一個臨水建的院子,不大,卻玲瓏有致。那是殷忘川當年的舊居。

長廊儘頭有伸入水麵的青石,他曾經喜歡站在上麵,在夜深人靜時分,他可以很輕易的在亭台樓閣中翻飛,隻是回到高昌故城之後,整個西疆再也沒有這樣青草如碧絲、煙雨似飄搖的庭院,如今十幾年過去,物是人非事事休,這裡卻依舊如故。

酒宴設在花廳。

菜譜是趙毓親自寫的,滿眼看去,都是趙格非並不熟悉的菜肴。說豐盛,也算豐盛,可是說簡單,也十分簡單。

烤到外焦裡嫩的羊羔。

烤魚,皮酥掉。

一盆用各種雜菜燉煮的湯。

粗麥做的饢。

杏子酒。

幾個果盤,裡麵擺放著葡萄,蜜瓜,還有大個的像棗子一樣的蜜餞,應該是從波斯運來的棗椰。

殷忘川,“鳳姑娘的手藝?”

趙毓,“鳳姑娘早已經是謝夫人了,有了誥命就回家養娃了。這是我的手藝。”

殷忘川,“我以為你會擺上禦膳,就是當年王府做的那種菜肴。”

趙毓讓大家都都坐。

隨後才說,“當年祈王府的飯菜到都是龍肝鳳膽,隻不過吃飯的人一個虛與委蛇,一個虛情假意。”

“小殷,我記得你說過,一顆土豆,一根黃瓜,一支豆角都有靈氣,既然吃了它們,就要活的比它們更靈透。”

“既然這樣,還不如弄一些咱們在西北吃的熱食,雖然粗一些,卻是貨真價實的真心實意。”

殷忘川,“你傷重嗎?”

趙毓,“還成。”

殷忘川,“我沒想殺你。”

趙毓點頭,“我知道,如果你想要殺我,那晚就不會射滅著火的飛箭。”

殷忘川,“我沒想到你在那裡,承怡。”

趙毓,“那晚我本來睡了,就是心跳的厲害,醒了,出城看看。一切也是臨時起意。”

很久,沒人再說什麼。

黃樅菖命人進來布菜。

除了趙格非,每人的酒盅中都滿上杏子酒,而趙格非的麵前則擺著荔枝酸酪漿,鎮著碎冰。

此時黃樅菖捧著一個黑檀木盒子,放在桌麵上。

趙毓將木盒子推到殷忘川手邊,“當年你告訴我,西疆太平了我去拿這根玉釵。如今那裡也是一言難儘,這根釵,我無功受祿,寢食難安,所以原物奉還。”

他說著,親手打開了木盒,裡麵是一根玉釵。

正是那一晚,從殷忘川手邊飄落,劈開趙毓束發的紅蓮玉扣的釵。

如今趙毓束發的依舊是那枚紅蓮玉扣,隻不過用黃金化成極其細密的絲線,彌合了所有的碎玉裂縫。

殷忘川沒動手,“送你的,就是你的。要是不喜歡,隨手丟棄,甚至碎成粉,都隨你。”

趙毓,“這幾天我想來想去,也明白了。你原先想要炸那批石脂水,後來,見我在哪兒,甚至後來見到了文湛,你臨時變了主意。你不想殺我,甚至不想殺文湛,你想要做的事情隻是引起大|麻煩,將雍京城的守軍攪亂,好讓程風跪在午門。”

“不。” 殷忘川,“我未必不想殺他。隻不過,他死,你攝政,對於我而言,情勢也不會好轉。”

趙毓用他的筷子為他夾了一塊魚肉,放在他的吃碟中。

殷忘川拿起來筷子,吃了一口魚肉。

趙毓,“你想我做什麼?”

殷忘川,“徐紹。”

“他阻了我南下的道。雄鷹也飛不過去的大鮮卑山?如果沒有那位徐總督,對於我,一馬平川。”

“承怡。”

“既然徐紹是你為大鄭皇帝鑄造的北境長城,……”

“那麼。”

“我要你親手毀了他。”

……

在趙格非看來,這頓飯吃的貌似安寧,其實氛圍冷淡無比。原來,戰場上你死我活的敵人,不一定見麵就如同彼此撕咬的野獸,也是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吃完一頓飯菜的。

宴罷,她隨趙毓送客人出府門,雍京連綿了數日的雨水終於停了。

殷忘川撐著那柄舊傘,像老友道彆一般對趙毓說,“留步。”

徐緩下台階。

去到平地,回望祈王府,還有站在正門廊簷下的趙毓,——那人一身黑色緙絲,在他頭頂的黃金匾額的映襯下,猶如剝離了礦石粉末的鐵,顯得堅硬異常,卻真實無比。

殷忘川明白,西疆邊境上那個穿著土布褂子,蹭沒藏大和尚寺廟中的吃喝,端著水罐子給雕刻佛像的工匠們破碗中倒水解渴的 ‘趙毓’ 不過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金剛經》中的夢幻泡影,已經煙消雲散了。

趙毓一直看著他。

黃樅菖忽然湊近,極抵的聲音問,“王爺,是否下令截殺?”

趙毓搖頭,“攔不住,不要再枉送性命。”

“承怡。” 殷忘川終於轉身離開,向前走,聲音卻留在身後,“我在北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