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宣平現在都沒弄清楚端午那天夜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倒黴的事都是從那天夜裡開始的。他現在腦子亂的像鍋菜糊糊,隻有家鄉有災,出門討飯的時候才吃的東西。
他現在就記得那夜他在城門外點算了人數,押送石脂水進雍京,然後兵部派來接他們進城的人出了紕漏,趙毓來了,他的小白臉也來了,隨後,趙毓用了個心機,釣出來內奸。
再然後,……
火。
卻又滅了。
殺人。
死了很多人。
趙毓,……
對,趙毓,他是個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可以調動很多軍隊,甚至是龍騎禁軍!
端午夜,那個地獄修羅一般的殺人瘋子叫他什麼來著?——承怡!祈王承怡?!
不過,……怪不得!
薛宣平終於撫平了心中多時的疑問:
——趙毓那個號稱 ‘西北王’ 的老丈人對他彬彬有禮;那個真的俊的出身世家的小白臉心甘情願的伺候。
祈王。
先帝鳳化年間寵冠諸王的皇長子,擁有雍京城,哦,不,是大鄭王朝最尊貴的王府,最潑天的權勢,最豐厚的年俸,最風流的傳奇,最,……
不對呀!
薛宣平又疑惑,——那個祈王承怡早已見了鬼,他怎麼又活啦?!
老趙。
趙毓。
承怡。
祈王?!
那個該死的活見鬼的端午夜,那些該死的活見鬼的石脂水,這個該死的活見鬼的雍京,這個該死的活見鬼的詔獄!說來說去,這個該死的活見鬼的世道,還讓不讓老實人活啦?????
“薛先生。” 刑部吏忽然開口,“雍南公學收一名叫做珊依的女孩子做學生,她母親是西疆番邦女子這件事,……”
“青天大老爺!”
薛宣平忽然撲通爬地上,開始嚎,“我冤啊,我真的冤啊!那個丫頭真的不關我的事!”
“大老爺為我伸冤!”
“都是一個叫做梁十一的人,他居心叵測,用兩壇子醃肉把我們東家鬼迷了心竅,讓我們東家收了那個丫頭。
“我們雍南學堂門戶很清白的,學生們都是貧苦農家子弟,讀書不收錢的,我們還管飯,我們真的是好人啊!”
“我們東家姓趙,名毓。他也是個眼皮子淺的,一時嘴饞,被梁十一的豬油和豬肉懵了心竅,才收那個丫頭進學堂。”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青天大老爺為草民做主!”
薛宣平嚎著,臉蛋子上鼻涕眼淚一把,甫一進門的趙毓被嚇了出去。
門外。寧淮侯屬官甘棠看著他,一張臉好像用麵糊黏了一層,隻等起鍋燒油,炸成外焦裡嫩,外麵看,什麼表情都無,卻無聲的問,——這就是您的大掌櫃?能飯否?
趙毓感覺自己左肩膀子更疼了。——這個塵世,真他娘的寂寞如雪!
甘棠進去接人。
他是崔珩侯府署官,跟隨崔珩南北做了不少事,在六部之中也認識諸多辦實事的官吏,薛宣平本來也沒啥大事兒,隻是被叫過來問詢,撈他出詔獄,此等小事,縣官不如現管,甘棠找到的人,比刑部尚書要好用。
趙毓扶著左臂坐在外麵的石頭欄杆上,空著的右手掌下按,碰到欄杆上斑駁的苔蘚,觸感像極了方才在冰室中跟隨仵作碰觸到的珊依屍體。
他和這裡的人說,想最後看看珊依,畢竟有師徒之情,那些人也通融。因為,不止趙毓手中無法追溯來源的江南細流銀開路,所有人都以為他興師動眾的撈元承行大掌櫃薛宣平,其實,他從內廷帶了信得過的人驗屍。
“頸後有勒痕。”
“這個傷痕,有些特殊。”
仵作姚直本身就是太監,此時鼻子插|著兩根大蔥,說話聲音不清,囔囔的,和這陰暗潮濕之地倒是交相呼應。
他手中是木炭細條,在一張白宣紙上將傷痕描了出來,“至於是什麼樣子的繩索,我要回去再仔細比對。”
“她是被人用細繩勒死,隨後懸掛於南城那幅長字之上,推落城牆。”
“大殿下,當時城牆上應該還有人,是凶手和幕後主使。”
她才十一歲。這群人就……!
趙毓腦子極亂,他將半年多來,所有與這個女孩子有關的場景都回了一遍,最後,卻定在了正月的雍京西市。
覆羅古!
趙毓想到那個人。
他們,就是在覆羅古家裡看見了將死的西疆女子,梁十一又是在那女人麵前,抱回了她的女兒珊依。
趙毓記得,自己曾經問他,“我們把她帶走,算是欠你一個人情,不知道該怎麼還。”
覆羅古,“我的債已經還清;你的債,我自己去討。”
他們剛走出西市,覆羅古的院落就炸了。文湛下意識扯過趙毓,護在身後,可是,他們卻連灰塵也沒有沾染到。
夜裡雪下的急而厚,湮滅了那本來就微弱的火光。
“背叛了洪丁,覆羅古知道自己活不了。而且,……”
趙毓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們之間的人情債,需要以命相抵。
珊依,就是命債嗎?
……
不要,……,不要去。
……
忽然,一個女子微弱的聲音,穿過趙毓的耳,直擊他的腦,——那是誰?
不要,……,不要去。——是一個母親,最後一絲殘念穿越了生死的界限。
珊依。
高昌語中的希望。
你是我的女兒。
你是我的希望!
——不要,……,不要去。
腳步聲,趙毓回神。
薛宣平出門,打破了趙毓眼前的幻境,他定了定神,卻發現,薛宣平一見是他,眼神有些不對。
“老趙?”
“咋?”
薛宣平先是看了看趙毓的影子,雖然詔獄的院子發陰,那是因為院牆高,樹密,正午日頭光穿過濃密的樹枝樹葉透下來,落在趙毓腦瓜頂上。趙毓身側是影子,和常人一般無二。——嗯,是個大活人。
“您咋親自來了?”
趙毓,“……”
你他娘的發什麼豬瘟?!!
此時,甘棠也出來,“趙先生,薛先生人我給您帶出詔獄,他本來就是個本分的生意人,也沒沾惹什麼大事,刑部招他過來也隻是問幾句話,不過,雍南公學的事,我卻幫不了您。畢竟,珊依是那裡的女弟子,如今出了這樣的大事,沒有絲毫處置,實在說不過去。您可否暫時放手,等侯爺回京再議?”
趙毓起身,“彆這麼說,你能陪我來一趟,我已經很感激了。本來想請你喝酒,今天實在不成,我得趕緊去南城。”
“不敢討您的酒喝。” 甘棠,“侯爺出京的時候吩咐了,以後表少爺有任何事,隻管吩咐。我們能做的事情,儘力;做不來的事,等他回京。”
再說什麼都是客氣,趙毓拱了拱手,扯著還沒回神的薛宣平的後脖領子,“快走,不然你等著在詔獄喝輪回水吧。”
“輪回水?” 薛宣平腦袋瓜子還沒轉過來,“那是啥?”
“尿!”
“啥?”
“詔獄中的人想要活命,大多喝過這個,不然就得活活渴死。”
薛宣平,“媽呀!” 一聲,立刻躥了出去。
一架馬車停在詔獄後巷的老槐樹下。趙毓走過去,靠在馬車車廂上停了一下,文湛下車,仔細扶著趙毓上車,薛宣平卻聽見趙毓說道,“一會兒我和老薛去南城,你找個地方涼快涼快,彆跟著過去裹亂。”
薛宣平再看文湛,仿若牛王爺開了第三隻天眼,破除人世間一切迷障。
此時,他的內心竟然升騰起一絲的不忍目睹。
——唉,原來,如此雍容的世家公子,在趙毓眼裡,也隻是侍奉枕席而已,折辱斯文,真是折辱斯文。
……
昨夜,鷓鴣殿。
趙毓腦子不知道想什麼,有些抽筋,脫口而出一句,“皇上,我覺得,……” 文湛叼著他的嘴唇,一個勁的嘬,堵得趙毓連 ‘饒命,輕點兒’ 這些保命的話都說不出來。嘴裡掙紮不來,身子也動不了。文湛卷著他,如同絞殺食物的長蛇、蔓藤一般,令人窒息。真到了風平浪靜,趙毓隻剩下翻白眼的力氣了。
“承怡,……,你方才想說什麼?”
想說啥?
趙毓腦子都燒糊塗了,迷迷糊糊來了一句,“陛下,尚能戰否?”
這下子,徹底折騰到三更半夜。
今早,趙毓方才回了理智,首先要了一個仵作進詔獄,再來,他說,“我想用雍南公學做餌,釣一釣魚,看看表麵上風平浪靜的雍京,到底遊著什麼大魚?說實話,端午那夜,午門外和南城出了那麼大的事,梁十一闔府下了詔獄地牢,要是雍南公學水毛不沾濕,實在說不過去。”
“不行。” 文湛當機立斷拒絕,“如果你放任雍南公學被封,梁十一全家十幾口人就能不明不白的死在地牢,以後,元承行也可能被封,元承行的銀票彙票和債票都有可能頃刻之間成為廢紙,那是收複北境的軍費。再向壞處想,北境的局勢有可能進一步惡化,終至糜爛不可收拾。”
趙毓聽著頭疼,他習慣想要動左手抓腦袋上的頭發,扯了一下膀子,生疼,於是換了右手抓,說,“我先去南城,撒些銀錢,讓公學中的先生們和孩子們回家呆幾天。哎,你就彆去了,省的真遇到什麼人,多生枝節。無妄之災,哎。”
雍南公學,似乎是沒有硝煙的戰場。
一切博弈與廝殺都在暗處。
……
趙毓喚薛宣平趕緊上車。
薛宣平卻反而走向文湛,先是誠懇的長歎一口氣,對文湛說,“大兄弟,委屈你了。人生不如意之事車載鬥量,不要太在意。”
又說,“不過你終究還是命好,跟了老趙。”
文湛挑了一下眉,沒說話。
趙毓讓馬車夫趕車。
沉浸在開天眼喜悅中的薛宣平這才回神,連滾帶爬的撲向趙毓的馬車,他早將趙毓是真正的王公這個恐怖的秘密拋於腦後,連哭再罵得最後終於扒上了趙毓的馬車,隨著馬車的顛簸,他們飛快駛向雍京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