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盟約II(1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8429 字 8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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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鄭綿延至今,已一千二百年。

龐大的帝國王朝如同一艘巨大的船艦,於洶湧波濤中破浪前行,麵對深淵、旋渦、礁石與巨浪,釋放著令人敬畏的氣息。這股氣息由禮教中的德所塑造,以風雅為表,具有極強悍的壓製一切的權力。

似乎,一切不符合“德”與“雅”的人和事物都會被其碾壓成齏粉。

詩書中吟唱的謠,淡墨山水畫作中的逸,纖細指尖彈奏的琵琶,桂花沉浸的米酒,……

沒有戰亂,沒有苦難。

在眾人眼中,大鄭隻應該存在:春花江水,煙雨樓台,泉水新茶,詩酒年華。

隻是,微音殿中人不是眾人,他們深刻知道,大鄭的“禮·德”與“風雅”的背後,是長城沿線的重兵,是大鄭全境水陸要衝,是,……

趙毓平定西北數百年戰亂的偉烈豐功!

顧澹、查伊瑝有私心,可他們不傻,傻子無法成為元熙宰輔。

所以,他們不用仔細看也明白,今夜送到微音殿事涉趙毓西北的一切卷宗,在明麵上不會有任何可乘之機。即使,他們更明白,這十年,趙毓將在外運用了各種“便宜手段”,——走私,瞞報,私用武力,私自招撫,私下利誘,等等。無論功績,無論軍情,想要彈劾他,機會俯拾皆是。隻是,這些機會,必定在卷宗的後麵,壓上一枚大大的先帝鳳化大印。無論陛下與趙毓關係差到何等地步,皇帝絕對不會違逆先帝旨意。

而且,陛下與趙毓,關係究竟是差,還是,……,隻是疏遠?

“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微音殿中一人吟詩,突兀到令人心突。

——梁徵。

他咳嗽一聲,才說,“臣老朽,熬不住,所以就直話直說了。”

文湛微微點頭,“大宗伯請說。”

梁徵,“陛下夤夜召臣等入宮,為得是大殿下的事。”

趙毓,“夫子,這稱呼……”

梁徵抬手攔住他說話,“稱呼什麼的都是小事,此時,最要緊的事就是佐證大殿下本人並未與高昌王殷忘川合謀叛國。”

顧澹一向激進,“大宗伯此言差矣。稱呼事關名分,名不正,則言不順。趙先生確非先帝親子,大殿下這種稱呼的確不妥。”

梁徵顫巍巍的來了一句,“若非先帝長子,先帝如何肯將太|祖皇帝的玄鐵虎符托付?”

顧澹還要說話,查伊瑝看了他一眼,眼神極其複雜微妙。

——陛下!

蘭芝社竭儘全力阻擋趙毓重奪“先帝長子”於朝野的認可,因為這於他是如虎添翼。

可是,陛下呢?

皇帝如何想?

一代雄主,是否願意,一個沒有血緣關係,同時又手握重兵、戰功彪炳的“先帝長子”,重臨大鄭宗廟?

顧澹立刻閉嘴。

查伊瑝笑著開口,“大宗伯所言極是。隻是,……” 他眼睛掃了一下微音殿中的眾人,穩穩說道,“未經證實的事,也不能一口咬準就是‘並未’發生的事情,畢竟,趙先生的西北舊部,依舊在詔獄關押。”

趙毓挑了一下眉。

所有人都說顧澹性子激烈激進,像是一條豎著尾巴凶悍的狗,可是他知道,查伊瑝才是那隻垂著尾巴不叫的狗,咬人,卻是入骨三分。

梁徵對趙毓說,“此時,微音殿中有舊人也有新人,不太明白大殿下同那位高昌王的舊故,大殿下不妨仔細說一說。”

禦座之上,文湛拿起來瓷盞喝茶。也不知道怎麼了,陛下手指似乎輕重沒有拿捏準,茶盞與托盤之間有一絲碰撞,擦出細微的聲響,……元熙官窯是極上品的好瓷,這個聲音,像極了金石相撞,有殺伐氣息,卻悠長。

過了一會兒,趙毓才說,“我與他,少時相逢。”

梁徵,“在哪裡?”

趙毓,“雍京。”

梁徵,“目的何在?”

“……”

又過了一會兒,趙毓,“他長姐高昌阿伊拉公主是先帝貴妃,高昌滅國之後,自戕於後宮。”

梁徵,“殷忘川來雍京,是為了替長姐複仇?”

“複仇?” 趙毓忽然古怪笑出了聲,“高昌的王位繼承野蠻血腥,毫無人倫。全部繼承人可以任意廝殺,最後登上王位的勝利者,屠儘手足。殷忘川同阿伊拉公主沒有親情,他聽說公主死在雍京,來雍京,是為了報恩的。”

微音殿一片默然。

高昌的王位繼承野蠻血腥,毫無人倫,那麼,大鄭呢?

天家父子反目,兄弟鬩牆,天街公卿骨碎。

今上登位,皇長子被廢,二皇子死在鎬水之西,三皇子血脈儘斷,四、五皇子早埋入黃土,外戚裴氏、薑氏、杜氏族滅!

經過鳳化年間的舊人,此時在微音殿上,看著纏枝蓮花頂、太湖金磚地與琉璃燈,聞著專為帝王焚燒的香料,想起來舊日腥風血雨,依舊不禁膽寒心驚。

趙毓,“柳大人是否驚訝,此時,微音殿上諸位大人,因何臉色煞白?似乎撲進麵缸之中,塗抹上了一層厚厚的麵粉?”

微音殿諸公,隻有柳密沒有親身經曆過這些,可麵對趙毓這句刁鑽的問題,他是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他低頭笑了笑,才說,“想必是,憂國憂民。”

趙毓也是一笑,卻沒有再說話。

……

其實,原本蘭芝社想要攻訐趙毓的罪狀是:性驕奢,姬妾數千,衣被繍綺,良駒萬匹,車乘僭越。

隻是,被查伊瑝攔住了。

驕奢?

誰不是呢?

蘭芝社地處江南,膏腴之地中的膏腴之地。蘭芝社世家,那個不是田連阡陌,至於族中子弟的花銷,都算扯不到養瘦馬,僅在筆墨紙硯上的費用,就是寒門出身的雍京大僚無法比擬的,此等情景,以驕奢為罪名攀扯趙毓驕奢,無異於引火燒身。

驕奢是扳不倒一個皇子的。

再說到 “車乘僭越”,隻怕趙毓會搬出先帝,那也是一個死局。

看來,隻有 “姬妾數千”之中,可以做做文章,……

……

梁徵,“有傳聞,高昌王的出身極其複雜,他的母親是狼。”

趙毓,“……”

在西北這十餘年,趙毓對大漠南北、以至於天山以西,這一片土地的了解,是世代居住雍京以及江南的微音殿上諸位重臣所無法比擬的。邊境上數百年慘烈的戰爭,使中原對於生活在漠北、以及西疆的那些部族,野獸化了。以為他們都是草原荒漠上猛獸的後代,血脈中的凶殘野蠻,才可以支撐數百年的對抗。

“高昌王的母親,……”

趙毓說,“他母親是大鄭女子。祖籍雲中郡,昆都侖河穀地,姓殷。”

顧澹,“漢女媾|和高昌王阿爾術依?”

聞言,趙毓扭頭盯住顧澹,兩顆眼睛珠子漆黑,死死釘住了他。

顧澹猛地一激靈。

——像,太像了!

九年前,他的門生,原甘寧總督祝惟演,被趙毓下套陷害行賄柳密,他被牽連到差點官位不保,微音殿上,皇帝也是這樣看了他一眼!

漆黑。

如同大正宮黑色的琉璃瓦。

顧澹有些恍神,他甚至還儘力克製自己,不著痕跡看了一眼禦座之上。

文湛正在吃酥。

陛下手指之間的點心,表皮顏色與臣子們的不一樣,應該是紅豆餡的酥餅。

趙毓,“那就要問問顧相您的好門生祝惟演,被革職查辦的祝革員了。”

顧澹不明就裡,查伊瑝則說,“邊境狼煙烽火,各方勢力犬牙交錯,掠奪百姓這種事,也是在所難免。”

此言一出,眾人已經明了。

高昌王的母親殷氏,想必是因原甘寧總督祝惟演護邊不利,被外族犯境劫掠的婦人。

顧、查二人不能深究,其他人不屑深究。一個生死都應該在西北邊陲,如同螻蟻一般的婦人,受辱之後不但不死,反而生下孽種,承襲高昌王位,犯大鄭北境,兵壓大鮮卑山,烽火燃到山海關,實屬駭人聽聞,罪大惡極。

她應該去死!

或者說,她死了,卻死得不夠及時。

以至於丟了祖宗的顏麵。

至於這位漢女被劫掠,究竟是大鄭護邊無能,又或是外族獸|性,就無足輕重了。

左相楚薔生單手端茶盞,眼尾掃了一下坐他下手的鹿有鳴。

內閣諸相,鹿有鳴與左桂清皆出身寒門,隻是,這寒門,也要分出三六九等。

左桂清祖上為列侯,十代過後再無顯貴,於是沒落;而鹿有鳴則是農戶,祖籍山西代州呂梁勾注山,而那勾注山脊之上,就是“南控中原,北扼大漠”的九塞之首,——雁門關。

如果不是科舉,恐怕鹿有鳴這位祖輩全部居住於邊塞的士子,一生皆無踏入雍京的可能,更不要說成為元熙宰輔,位列朝堂,端坐於微音殿上。

雖然民間士人對於八股取士頗多微詞,蔑之為“腐朽”、鄙之為“禁錮”;但在楚薔生看來,若無科舉“不論家世背景隻論文章”的開科取士,如今眼前,恐怕儘是鐘鳴鼎食簪纓之族,蘭芝社的吳儂軟語,偌大雍京大正宮,無寒門子弟一立錐之地。

隻是,雖說微音殿上有他立足之地,鹿有鳴依舊沉默寡言。對他而言,眼前這場較量是蘭芝社與大鄭王族宗藩的鬥法,他選擇靜觀其變。

見趙毓也沒說話,查伊瑝道,“不過,此位殷氏失節苟活,實在辱沒大鄭女子之名,以後,趙先生也不必稱呼其為漢女了。”

……

“我不是高昌人,可是,我也不是鄭人。”

“我母親的族人不接納我。”

“西疆真正的動|亂根源不是多種多樣的人,不是多種多樣的佛陀神像,而是相互的仇殺,數百年的暴虐。你愛過一個高昌女人,你感受的到她們的柔軟,火熱,還有眼淚,她們對於你來說是異族的姑娘而不是牲畜。”

“承怡。”

“等到戰亂平息的那一天,無論是鄭人,高昌人,回鶻人,十六國遺族,還是遠道而來的阿富汗,波斯,泰西人,都可以安寧的生存在這片土地上,我用最好的葡萄釀酒,在天山等你。”

……

“殷氏夫人。”

趙毓忽然開口,“她生在大鄭疆土,祖輩都是雲中郡的農戶,種地,繳稅;她死,埋在大鄭的昆都侖河穀。她從生到死,都是鄭人女子。”

查伊瑝當真愣了一下,才說,“既然趙先生如此說了,……那麼,我們換個說法。這位殷夫人既然已經成為高昌王的妾室,出嫁從夫,也算不得是鄭人了。”

趙毓古怪笑了一聲,像是驚起的夜梟,“我大鄭婚姻承襲自周禮,講究三書六禮,上承宗廟,下啟子嗣。”

“查相理學泰鬥,江左大家,竟然,……”

“以劫掠強迫為婚配?”

查伊瑝應到此處,極其清淡一笑,“趙先生,對於殷氏夫人的百般維護,為何如此,……,情真意切?”

這哪裡是說趙毓對殷氏夫人的百般維護,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