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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旗獵獵,馬蹄聲陣陣。八匹駿馬由遠及近,馬上騎士身上據為黑色錦繡,為首之人手舉旗幟,黑色的綢緞底子,隻用銀線繡著一隻倨傲的雄鷹。
——陛下的雪鷹騎!
明麵上專為陛下馴養鷹隼的隊伍,實際上卻是文湛的私兵,年代頗為久遠,追溯到他做東宮太子時期自己親手創建的,隻聽命於皇帝本人。
那個時候,文湛得到大鮮卑山以北一支肅慎部落進貢的海東青,那個時候,他正好八歲。
雪鷹騎的旗官於趙毓麵前勒住韁繩,急忙下馬,過來從趙毓胳膊上小心翼翼接過那隻金雕。
趙毓順便也脫下右手架鷹的狼皮手套,隨口就問了一句,“陛下呢?”
“陛下尚在逐鹿坡。”旗官則回答起來口吻平常,隻是抬眼看了一下趙毓身旁的燕王,隨後稟告說,“請兩位王爺在此處候駕即可。”
趙毓點了點頭,又來了一句,“我看那邊車馬囂張,甚是熱鬨。怎麼回事,難道誰家跑南苑來娶媳婦兒?”
燕王,“?……”
——口無遮攔!
方才燕王聽趙毓問陛下的行蹤,就深覺不妥,隻是雪鷹騎的旗官回答起來迅速又順滑,他就沒有阻攔。隻是他沒想到趙毓會問第二句,等他想要遮攔的時候,隻聽見旗官繼續口吻平常地說,“那是文王與侍從的馬隊。”
趙毓,“哦……”
旗官,“如果兩位王爺沒有吩咐,下官須回去複命,告退。”
他們看著黑旗遠去,即使在南苑開始圍獵的王公們也要讓出一條通路,而遠處群山、密林與水麵的交叉處,文王煌煌車馬則漸行漸近。
“老大。”燕王一扯趙毓的袖子,“與我去見一見文王。不過,……”頓了一下,方說,“他們戎氏在大鄭軍方什麼地位,你心中有數。”
趙毓,“這是自然。”
屏退周圍所有人,借著風聲的掩蓋,燕王低聲說,“這些話,隻有我能和你說明白。承怡,這件事情,既然你心中有數,可為何又因為先嘉王的事遷怒於戎氏?”
“……”趙毓難得安靜了下來。
半晌,看著文王車馬快到眼前了,他才說,“我沒有因為老三的事情遷怒於戎氏,我就單純看不順眼他們那種敲碎膝蓋滑跪太快旁人想扶一把都抓不住的賴泥扶不上牆的破爛勁兒。”
燕王,“當時,先嘉王被關押宗正寺,你去看望,他臨終前向你托孤。我掌管宗正寺,這些事情沒有人敢瞞我,也沒有人敢瞞先帝與陛下。先嘉王族誅的旨意是先帝親自下的,沒有人敢留他一息骨血在人間。”
趙毓,“要是再等等,……”
“不必等待,因為,等待也沒有轉圜的餘地。”燕王,“所以,文王世子親手用弓弦絞殺先嘉王妃與她肚腹中的孩子,不是錯,更不是罪。”
趙毓攥緊手中的珊瑚鞭,手指骨節有格格的聲響。
燕王則平靜到冷淡,甚至是冷漠,“我再說一遍,承怡,沒有人敢留他一息骨血在人間,也沒有人能留他一息骨血在人間,你也不行。這是先帝的旨意,為大鄭計,為天下計,為後世計。如果你抗旨,如果你陽奉陰違、私底下偷梁換柱,為臣子是為不忠,為人子是為不孝,為姬氏親王,則是以己私不顧社稷。”
趙毓,“其實老三他,就是傻了點,其他的也沒個啥,……不管怎樣,沒見天日的孩子無辜。”
燕王,“先嘉王外祖父是昆山杜皬,鳳化朝執政二十年的宰輔,曾執蘭芝社牛耳,如果先皇三子留下一脈骨血,如今的蘭芝社,是什麼情景,如今的朝局,又會是什麼局麵?”
半晌,趙毓才低聲自己問了自己一句,“是呀,……,那個時候,該是個什麼情景,又會是個什麼局麵呢?”
據說,大正宮數丈高聳的紅牆是鮮血染就,而這第一層紅血,就是王族子弟蕭牆之禍的搏殺。此時,文王的那個十六人抬著的輝煌大轎已至臨水邊,隨侍之人正是文王那位殺伐決斷的世子戎久安。
——大胖頭鯰魚。
趙毓看著從那頂輝煌的大轎子被攙扶出來的文王戎餘,腦子中就浮現這麼一個詞兒。
之前薛宣平整日佛跳牆拌大米飯,胖成了一隻三百斤的大兔子,趙毓就覺得挺匪夷所思的,可是再怎麼著,老薛還是隻活靈活現的大兔子,能蹦能跳。這位文王不一樣,他胖,胖得極其的虛幻,極其貪婪,甚至幾乎到了虛無的地步,似乎南苑獵場的草地,山川與河流甚至都無法承載那副身軀。
趙毓喃喃,“他為什麼要出來呢?”
燕王聽見了他的自言自語,“北境戰局糜爛,陛下有意在王族親貴之內遴選北境統帥,以求在最短時間之內收複各方勢力,一力對外,平息戰火,保境安民。
先帝遺訓:
帝王之治,必以敬天法祖為本。
合天下之心以為心,公四海之利以為利,製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夙夜兢兢。
如今戰火已燃,時不我待。”
趙毓,“這些我自然明白,隻是,……”
文王世家是大鄭軍方的圖騰,等同於天命玄鳥!
地位崇高到幻象的地步,如同岐山神宮那些九頭鳥、人頭蛇身以及麒麟神獸和四不像的祖宗們,高高供奉於神壇之上受繚繞香火就好,千萬不要下凡。
十幾年前,他們將女公子嫁入先嘉王府邸,直接進入姬氏王族爭奪皇位的世俗戰爭,就是一次致命的下凡。
先嘉王一黨俱敗於文湛之手。
而戎氏不但折損文王女公子一屍兩命,甚至連文王之於軍隊的“天命玄鳥”的傳說也被怯魅。
趙毓說,“我要是他,此生深藏於王府,絕不在世人眼中顯形,即使薨逝也要隱藏在三重棺槨當中,從王府直接抬入墳墓。
這樣不但可以暫時退出世俗的爭鬥,還可以留給子孫一個虛幻卻好用的旗幟。天下紛爭不斷,等兩三代之後,子孫但凡有一兩個成材的,再立戰功,他們家‘天命玄鳥’的古怪傳說,還是會繼續流傳下去的。
可是,他現在以這樣的模樣顯露於人前,不能騎馬,不能射箭,又是一副屍位素餐、行將就木的的樣子,真就好像在眾人麵前把自己的褲衩子都扒掉了,實在是不堪入目,唉。”
燕王,“……”
南苑的這些王公貴戚紛紛去文王那邊。
燕王,“承怡,我告誡你不要因為先嘉王的事遷怒於戎氏,是不想你在王族內樹敵。”
趙毓沒說話。
燕王,“戎氏與你並無恩怨,可為盟友,何苦為死敵?”
“此等盟友,……” 趙毓,“不要也罷。”
燕王歎口氣,“陛下命你為隨扈王公,可是,陛下也將隨侯世子石慎放入南苑,承怡,你可知深意?”
趙毓,“我從不揣摩聖意。”
燕王,“因主上無所謂臣下這些恩怨。
如今之事,唯有北境。
隻要此人為今日南苑諸王公貴戚世家各方信服的人選,陛下甚至無所謂此人之前的功過。
承怡。
如果,今日選出的北境統帥與你不和,有怨,甚至有仇,你想過今後嗎?你,令嶽,甚至整個西北軍,要如何自處?”
“王叔。” 趙毓忽然說,“我怎麼看文王像個大胖頭鯰魚,我甚至看到他腦袋頂上兩根須子在飄。”
“……”
燕王,“承怡,一會兒你能不說話嗎?”
趙毓抬起右手指,在嘴唇上劃了一道,“縫了。”
文王世子戎久安看著燕王與他身後之人走近,竟然發現,那個人異常陌生,即使他知道,那就是趙毓。
十四年未見,可是,他卻記不住這位祈王十幾年前的樣子了,隻是大概記得一個模糊的形狀:
——黑色緙絲,花紋恣意。
此時的趙毓很安靜,跟在燕王身後,除了微笑之外,竟然一言不發,安靜得像個影子。
可是,戎久安記憶有關趙毓的一切都不是影子。十四年前那夜的一切,似刀劈斧砍一般,印在他的腦海當中,伴隨著揮之不去的血味兒,腥膩,堵在喉嚨當中。
那天夜裡,先嘉王謀逆十條大罪震動朝野,先帝下旨族誅。
……
“哥哥,王爺在宗正寺,他找到人托孤了,就是那位大殿下。”
“我和肚子裡的孩兒,都可以活下去。”
“王爺說,再等等,他那位兄長一定不負他。”
……
因為有了信念,妹妹拒不受死,磕碎了毒酒的瓷碗,絞斷了白綾,即使闔府上下俱爬跪於重重緹騎包圍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