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裂多年後,他終於再次和葉之南同遊英倫。但是半生已過,往事渺遠,他的心態變了,恪守向導本分,兢兢業業,不悲不喜。
一行人拜訪了三個世界級花園,入夜時團隊聚會,他安坐一隅傾聽,像個解甲歸田的士兵,看到風吹稻花,就感覺閒適安寧。
靈海集團的事他每天遠程過問,沒落下過。秦崢問他和葉之南的關係是否有改善,他答道:“點頭之交,相交如水,平淡如水。”
秦崢很遺憾:“隻是這樣?”
他說夠了,像一件名貴瓷器,裂縫以金繕之,修複成完好模樣,仍是無雙的珍寶。但在夜深人靜時,他問過自己,真的滿足隻能談點公事的熟人處境嗎?樂有薇曾說,他是葉之南極好的交流對象,不可多得。
5月中旬,花事最盛時,他和眾人一同回雲州。他給關心的人都買了禮物,休整好的第二天,他把秦崢約到家裡吃飯,秦崢很愛吃他請的這位阿姨燒的菜。
秦崢到來時,天邊有很好看的火燒雲。阿姨還有幾道菜沒燒好,他讓秦崢先去醒酒,他晾完衣服就回屋,秦崢說不餓,倚著門框看他忙碌,扯幾句閒話:“白天員工都在,晚上總有時間找他喝個酒吧,都能一起出差了,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曾經除了情意,無話不談,但現在連單獨相對的時候都沒有了。他晾起一件白襯衫,歎道:“能這樣就不錯了。要是有天再當朋友就好了,但我不能強人所難。”
秦崢問:“然後呢?”
以他從前那些惡行,自己都知道自己不是個東西,他說:“還敢想什麼然後。我認識你的時候就隻有一個心願,能跟他回到從前。從前就隻是朋友,以後更不能怎樣。世上哪有和好如初這回事,能和好就千辛萬苦,如初沒指望,我心裡一清二楚。”
他手上忙著,絮絮地跟秦崢說著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聽。徹底放下太難,他不為難自己,但求不得,他總歸是徹底接受了。
會有徹底放下的一天嗎?他不指望。但樂有薇說過,你們的一生都還長,彆忙著下結論。
他把又一件白襯衫晾起來,16歲那年搬到留學培訓機構附近住,總去買心愛的白衣,穿在自己身上。同學教他洗襯衫,浸泡揉洗,換水,領子部分多刷一刷,掛到繩子上不要去擰它,以免褶皺,就讓它自己慢慢脫水。
一滴一滴,像眼淚。待眼淚流儘,白襯衫被太陽刺穿,就能在微風裡招搖,一身清爽。他望住滴水的白襯衫笑,自己太頑固,愈合的過程格外漫長,但也終於在好轉了。
秦崢拍了兩下掌,他回過神,秦崢眼神古怪地看著他,隔了一下才開口,語氣不無諷意:“對著一件白襯衫都能傻笑半天,這要是被阿姨看見了,肯定覺得有人犯了失心瘋。”
他年近不惑,商業上還算穩重,但善感的本性沒太變過。他想著自己剛才的模樣,是很嚇人,有點窘迫,沒話找話:“下午的會還順利嗎?”
秦崢不答反問:“下次什麼時候出差?”
他笑道:“7月份,夏天的花園跟春天差異很大,又能多看幾個名園了。”
秦崢再刺刺他:“還說不指望,口是心非。以前連廣玉蘭都不認得,你對園藝能有個鬼興趣。”
他反應了好一下,才想起來是哪一年跟秦崢說過的。他辯解說香港由大海和石頭森林構成,綠化率遠不如雲州,他在香港和英國都很少見到廣玉蘭,而且他以前對植物視若無睹,頂多認識香港最常見的勒杜鵑和雞蛋花,好像連紫荊花都不是那麼多,所以還得多去英國學習,長點新見識。
飯菜飄香,他問秦崢想喝點什麼酒,秦崢沒太聽,突然說:“你自己吃吧,我去看下我女朋友,又不講理了。”
他愣了:“不是說不講理就懶得理嗎?”
秦崢挺煩躁地走了:“我還沒徹底煩她,煩了再說。”
煩歸煩,也有漂亮性感等其他好處,他沒留秦崢。阿姨為他開了酒,他才想起給秦崢買的禮物還沒拿出來,人就走了。明天吧,明天帶去公司。
挺好的一桌飯菜,一個人吃不香,他沒吃幾筷子就放下了。他給秦越和秦樂兒也帶了禮物,按計劃,吃完晚飯就去送給他們,但他和秦杉不是朋友,秦崢不在,他獨自登門不大合適。
清晨他去公司,得知秦崢開了一晚上的會,他奇了:“沒去哄女朋友嗎?”
秦崢很困倦,歪在靠背椅上搓臉:“轉賬就能解決,能花幾秒鐘?我還陪她逛街不成。”
其實小子很愛逛街,鞋子可能有一萬雙,衣服也沒少買,所以他買給秦崢的禮物是一件限量款帽衫。他不懂,讓同行的一個男生參考買的,秦崢和那男生穿衣風格有點相似。
秦崢誇他有眼光,把帽衫掛在辦公室的衣櫃裡,說天一冷就穿。他買對了禮物,回辦公室喝咖啡時還在笑。
20歲時的秦崢還像模像樣扮大人,但大學畢業就不搞什麼職業氣質了,除了很正式的商業場合,總穿得很時髦。但他不是很懂現在的時髦了,這兩年,他拔過好幾根白頭發,他承認自己有點老了,但少年就老成,他老得挺習慣。
葉之南孑然一身,也在老去,但他是得天獨厚那類人,他在哪個年齡段,歲月就賦予他哪個年齡段的風華,連秦崢也說,這樣的基因,值得被後代傳下去。
他總覺得,繁衍不是所有人來到這個世上的使命,但是見到葉之南抱起秦越或秦樂兒時,他會想,葉之南若有兒女,也該是這樣白白香香的軟團子。
當他再去天空藝術空間,驚詫地發現,他的花梨木獨板麵大畫案不見了。有個行政人員過來,通知他搬辦公室,他上樓看,大畫案赫然在目。
去年,吳曉芸代表他就貝斯特大廈和天空藝術空間達成戰略合作期間,這間辦公室就在裝修了。天空藝術空間有數間展廳,經常會針對藝術品風格對內部做些變動,他聽到過裝修聲響,但沒太在意。
辦公室以軟裝為主,動得不大,晾了有半年了,陳列很符合他的喜好。葉之南一貫如此,禮尚往來,潤物無聲。
他在天空藝術空間有了辦公室,不用再在公共休息室辦公了,他被那人從頭開始接納了。他無限歡喜,又請秦崢下小館子,但秦崢和元老們在競標,他一個人去吃川菜,辣得涕淚齊下。
7月又要和葉之南團隊去英國,在那之前,他夜夜加班,秦崢也夜夜加班,連碰麵都很少。
臨行前日,他向秦崢告假,秦崢跟人熬標書熬得雙眼通紅,他有點內疚,保證道:“我們這次行程很緊湊,你生日我肯定能回來。”
秦崢生日是8月8日,按星相學的說法,是太陽能量最足的一天,他覺得很準。秦崢轟他走:“忙你的去。”
相識11年了,少年步入而立之年,30歲,是一定要好好過的。出差尾聲,他放棄倫敦佳士得的中國宋元名畫專場拍賣會,提前回雲州,但秦崢和老陳等老臣在北京拿項目。
這場苦戰他沒參與過,幫不上手。秦崢生日當天,他本來想去趟北京,但知道他們沒空也無心慶祝,聽秦崢的意思,慶功宴比生日宴更值得一過。
他沒讓阿姨來做飯,照常遊蕩在街頭,找到一家順眼的本地菜館進去。菜式水準卻平平,蟹黃湯包也不甜,他胃口不佳,隻吃了一個就結賬出來。
繳納停車費時,有隻流浪狗耷拉著尾巴衝人叫喚,他回店裡,店員正在擦桌子,他讓人打包了他剩下的大半籠屜湯包,丟給流浪狗。
流浪狗是土狗和某種獵犬混的,搖著尾巴蹭他的褲管,它很臟,毛皮上生了瘡,仰頭看他,一雙黑豆豆般濕漉漉的眼睛,像在流淚。
他走開兩步,流浪狗跟上兩步,他急道:“你吃東西啊!”
流浪狗仍仰著頭看他,低哼著,像嗚咽。他和它對視,前塵往事撲麵而來,多少年前,他也曾如喪家之犬。
他抱起這肮臟的癩皮狗,就近找了一家寵物醫院。獸醫為狗做治療時,狗疼得號叫起來,他不忍多聽,拍了一張照片,再逐字逐句打下一段話,都發給秦崢:“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就是這麼狼狽吧。那時我太盲目自大了,以為能當你的老師,但你才是重塑我的人。”
當麵講不出口,幸虧秦崢在出差。發出後,他很難為情,但秦崢沒回複。他習慣了秦崢不回複廢話,沒太在意,雖然這些話是肺腑之言,不怎麼廢。
一周後,秦崢和項目組歸來,下了飛機就找他:“喊阿姨來燒飯,我要吃這幾樣。”
從機場到家最多一個半小時,阿姨忙不過來,他幫著打下手。坐在門廊剝蝦仁時,狗趴在他腳邊玩,小風扇悠悠地吹,他不時向草坪儘頭張望,等看到秦崢的車再讓阿姨炒蝦仁,冷了腥。
秦崢下車,狗大聲叫喚,他拍拍狗,對它說:“他叫秦崢,會經常來,你要喜歡他,不要凶他,明白嗎?”
秦崢衝狗打個招呼:“Hi!”再蹲下來摸狗的頭,狗沒躲,任由他摸,嘴裡哼哼唧唧,秦崢問,“它叫什麼名字?”
撿到的那天,寵物醫院把狗洗乾淨後,他見狗毛發挺白,就叫它白白,但狗對這名字不上心,喊了總沒反應,秦崢問:“男的女的?”
寵物醫生說狗一歲半左右,換算成人類年齡,是少女,秦崢摸著狗的耳朵說:“那你彆叫白白了,叫索索吧,索取的索,記得啊。索索,索索,快答應我。”
狗沒反應。他笑,索索是剛認識沒兩年那會兒,秦崢玩的一款網絡遊戲裡的寵物,是個粗線條暴力小妖怪。他喊聲索索,狗仍沒反應,他說:“哪天你又換寵物,它再跟著換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