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下午就是豪車拍賣會了,樂有薇把記事簿上已落實的工作一件件劃掉,在小飯館消磨到下午兩點,踱去少年宮。
小學員們都想拿到本月的優勝證書,全力認真書寫。樂有薇不請而來,李冬明很意外,喊上一名男老師:“單老師對古玩也很有興趣,一起聊聊吧。”
少年宮是老樓,院子很大,三人在涼亭裡閒談,單老師對古玩一點都不感興趣,但知道李冬明是在避嫌。
一個兩袖清風的退休官員,被打扮得樸素,但還是很漂亮的年輕女人找過來,能不注意點嘛。單老師自認是李冬明的知心人,無論樂有薇說什麼,他都接上幾句,被旁人瞧見,隻當樂有薇是他的學生。
樂有薇送出給李詩雲的禮物,是幾隻手工發箍,花色都很好看,是她當小女孩時會喜歡的小玩意。正待告辭,李冬明說他今天得給孩子們評賞,頒發獎狀:“崔老師請了病假,你幫著打打下手吧。”
樂有薇卻之不恭,隨他去輔導員辦公室。辦公室裡還有一名男性工作人員,跟兩人打個招呼,就知趣地背轉身,專心看書。
樂有薇幫李冬明選出軟筆和硬筆書法若乾幅,李冬明看她一眼:“站著多累,坐吧。”
樂有薇坐下,李冬明從鼓勵獎寫起,寫到三等獎,他的胳膊和腿就貼過來了。樂有薇穿了大學時的中袖棉布裙,裙擺長到小腿肚,坐下來幾乎遮到腳踝,李冬明用膝蓋蹭著她的裙子,一點一點地撩開。
樂有薇強忍著,19歲立誌成為拍賣師,她有自覺地訓練自己,在場麵上走動,首要任務是暖場,最不能把氛圍搞僵。她手上做著事,腦子裡琢磨著借口,越想越覺得惡心,不僅是惡心李冬明,也惡心自己,縱然這個人以後可能“用得著”,為此看不上自己,有何必要?
李冬明的動作更直接了些,正當樂有薇決意不忍時,秦杉突然跑進門。辦公桌是四角立柱,桌麵底下無遮無掩,他一眼看到兩人並排而坐,樂有薇的裙子被撩到膝蓋上,李冬明的褲管親密地蹭著她的腿,麵上卻一派祥和,他寫字,蓋章,她把證書放在旁邊晾一晾。
樂有薇來不及想秦杉怎麼提前一天來雲州了,如釋重負地站起身,秦杉衝過來,拽著她的手就走。樂有薇抓過擱在桌上的包,回避了李冬明的眼神。
看書的工作人員沒說話,身後的李冬明也沒說話。樂有薇被秦杉拽到門外,她想掙脫他,他不放手,兩人較著勁,一路走到院子裡。
走出少年宮,順著老街走了幾百米,樂有薇開口了:“小杉。”
秦杉腳步停住,看著前方,沒回頭。樂有薇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不用看,肯定黑著臉。她語氣平靜:“你看到我另一麵了,還無條件理解我嗎?”
秦杉緊緊攥著她的手,手心全是汗也不放開,他必須抓點東西,不然他會衝回那屋子,去踹那老賊。他剛才沒踹,是清楚那是樂有薇認為用得著的人,她小心周旋不發作,他隻能忍。
秦杉盯住街麵,慢慢說:“16歲的時候,有個老師也是他那樣。”
課間時分,那位女教師攬著秦杉的肩,檢查他的習題簿,臉貼得很近。秦杉很反感,但沒有反抗動作。
站起來離開,是很簡單的事,但當時不曾,還想過,是不是多心了,會不會太敏感了,那教師平素開朗熱情,那可能是她表達友愛的方式。
樂有薇不由問:“後來呢?”
秦杉說:“那不是誤會,她是在猥褻,我沒迎合她,她找了彆人。”
第二年,女教師和班裡兩名男生發生了性.關係,被家長指控入獄,被判處17年監.禁。
秦杉這才想到還抓著樂有薇的手,趕忙放開。是占據資源的人,把他們的資源握成了刀,他說:“羔羊是無辜的,小薇,我還是無條件理解你。”
樂有薇心裡暖意流動,但臉上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不無辜,去之前,我就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好人家養出來的孩子,那些晦暗和齷齪,他眼裡放不下,也不能真正體會吧。秦杉為樂有薇找了借口,但樂有薇不想讓他委屈求全,何況委屈也求不到全。她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讓秦杉知道她是什麼貨色:“我讀高中就這樣,我明白他們在做什麼。”
初三年級,外婆身體很差了,家裡親戚都讓樂有薇讀技校或職高,早點出去工作。人長得漂亮,出路多,不一定要靠讀書。樂有薇沒聽,以全市第6名的成績考入重點高中。
迎新大會上,樂有薇代表新生發言,剛下來就被班主任喊到外麵,教師節快到了,教育係統的領導要來學校視察,班主任特邀她和幾名優秀學生向領導們介紹校園風貌。
樂有薇背熟資料,口齒伶俐接待了領導一行。師長們都說,擔任講解的小功臣很辛苦,優秀學生們便也坐進了包廂。
筵席散後,教育局局長對校長說:“是尖子生,要惜才啊,讓她專注學業。”
高中三年,樂有薇學雜費全免,她不用再去親戚家坐冷板凳,也不用再讓鄭家父母半夜還在琢磨,對哪些紅白喜事裝傻,省下份子錢給她付學費。而擺脫困局,不過是筵席上敬的那一杯杯可樂,那肌膚之間的輕觸微溫。
含羞帶怯,掌中起舞,期待恩寵的角色,樂有薇無師自通,掌握了演法,在後來的人生裡,她演過一次又一次。
大學一年級,樂有薇在畫廊打工,被很多人追求。有的人有家室,有的人有幾個女朋友,也有中年離異者,不難看,找她買過幾幅畫,約出去喝茶。
一壺茶還沒喝完,男人就坐過來了,他的工廠做數控車床,服務於機械、石化和高速磁懸浮列車等產業,還有兩個洗煤廠,身家還行。他說去年生過一場大病,對人生有了新感悟,生意交給合夥人負責,他想去澳洲休整幾年,多陪陪父母家人。
男人的前妻和兒子移民加拿大定居,男人嫌那裡冷,認為澳洲好,陽光海岸,氣候適宜。他給樂有薇看他剛買的莊園彆墅,在墨爾本,他說他喜歡孩子,想要兒女成群:“你給我生幾個。”
憑借一身皮肉就免去賺錢的辛勞,從此財務自由,享受生活,一世無憂,這樣的捷徑或許有,但一生漫長,變數何其之大。20歲就貪圖安逸的人,是養不出筋骨的,也不可能有韌性。漫漫人生注定會有挑戰的時刻,到時必然毫無招架之力。
俯首貼耳,做小伏低,等待被施舍,這日子小時候經曆過,成年後不想還這麼過。樂有薇說:“不好意思,我想讀書。”
男人說:“這個簡單,生兩個孩子就去歐美留學,順便調養身體。”
他想要年輕健康美貌的女人改良下一代基因,你呢,真能忍受從20歲開始,就給沒感情的男人當生育機器?如果你忍受不下去,孩子留下,再兩手空空離開?如果不想兩手空空,你能獲得多少?在商場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腦子裡一把算盤,你憑什麼以為自己玩得過他?
姿色是樂有薇十八般武器之一,她不相信隻憑著它就能一勞永逸,冷冷離去:“滕總,我想當獵人。”
不論是男人女人,樂有薇有預謀地去接近他們,隻為賺上幾錠金子走人。把自己打包賣了,是迎向危險的未知,你不可能隻從一個人身上就能得到所有東西。
被權貴揩點油,是主動拋出去的誘餌,樂有薇當成無關痛癢的小麻煩,還極力告訴自己,人活著,都會受到程度不一的屈辱,她不比任何人金貴。午後的街頭,她笑了一下:“想從彆人那裡要點東西,但不給點什麼怎麼行,小杉,我承認,是在交換便利。”
大自然也有動物擅長偽裝成誘餌反造殺機,生存本能罷了。秦杉想到陳妍麗,在江家林拍廣告片時,常偉亮摸她幾把,她隻敢在背地裡流露出嫌色。秦杉氣憤,陳妍麗還拉住他說:“算了,錢難賺屎難吃,不都這樣嗎?”
秦杉問:“常偉亮也對你怎麼樣了嗎?”
樂有薇搖頭:“他想從我這裡得到資源,自然會收斂。那些自認為能帶給我利益的人,才作威作福,但我沒教他們做人,因為有所求。”
這條街不長,兩人來回地走。陽光從樹葉的罅隙裡灑落,街邊小店門口種了薔薇,樂有薇注視著它,爸爸為她取名為薇,是他當兵時路過一戶人家,薔薇開成花牆,從二樓陽台紛披而下,如瀑布一般,帶給他永生難忘的記憶。
爸爸媽媽約定,如果生的是女兒,就取名為薇。初中時,班裡有男生嘲笑說這名字是寄生蟲:“薔者,從牆,薇者,細小的草木,薔薇意即依附而生。”
樂有薇不在意,但鄭好氣不過,跟那男生大吵了一架。男生沒能和樂有薇考入同一所高中,拿成績單那天,他向樂有薇表白被拒。
男生問:“是記恨我挖苦你的名字嗎?”
樂有薇說:“沒有,但我隻喜歡明明白白對我好的人,不喜歡你這種貶低我的,彆以為我能把貶低當喜歡。”
“薇者,細小的草木”,卻能彌漫成爸爸心目中最盛大的春天。成年後,樂有薇經常被社會地位比她高的人占便宜,言語到舉止都有,極偶然的時刻,她會想起那男生說,薔者,從牆。
彆人都說樂有薇依附男人,但在她的認知裡,是在操縱他們,男女在她這裡都一樣,都是供她攀援的工具罷了。
當薔薇盛放,薔薇是引人注目的強者,它們倚仗的是牆是竹籬,都不重要,都淪為背景。
樂有薇很坦白:“他們都是牆,我開我的花。小杉,我的道德觀就是這麼混亂,不想對你粉飾什麼。”
秦杉靜了靜,一臉難過:“可能是我太幼稚了,你認為我理解不了。”
樂有薇一愣:“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啊。”
秦杉說:“現在學習東西的渠道這麼多,我平時也會觀察人情世故。”
本以為秦杉會質問,會失望,樂有薇心中起了波瀾:“你能理解?”
秦杉剛讀大學那年,有個師兄的設計被導師奪走,師兄起訴對方,在學院鬨開了。同學都支持師兄,但這件事以師兄向導師賠禮道歉,承認自己是汙蔑告終,儘管人們都知道真相是什麼。
秦杉對外公外婆說起,外公說上世紀六十年代,和父母一起被人按著頭下跪,不跪就被皮帶抽打得皮開肉綻,他默念著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從此麵對天大的仇人都能喜形於色。